她迅速打开了床边的落地灯。粉红色灯罩投出暖光,却并未提升能见度。可能是这华而不实的光线扰乱了她的视线,那灯光又马上被灭掉了。
“原来是怎么做的?”她问,“今天总觉得别扭,白头发,太不好找了。”
“也是这样吧。”他答,一明一灭的灯光,刚刚在他的视线里留下了几个光斑,像飘落的叶子一样,缓慢下落。
他过了会儿想起来,他本来想说的那个下水道的问题。
上周,下水道就已经堵住了,他告诉过她。她为什么没有清理?这不太像她的作风。在医院工作的人都不免洁癖,她也不例外,她不应该容忍连续两周和不通畅的下水道生活在一起的……但现在,他觉得说起这些,好像不太合适。
“是吗?”她明知故问,又乱动了一阵,终于盘腿坐在床上,踏实了。
他听见剪刀开合发出熟悉的声音。这意味着他们之间的暧昧仪式,终于开始进行。但仍然不顺利。她叹气。他问怎么了。
“剪不完,剪了还长。”
“长了再剪。”
“有什么用呢?”她说。
“不是你喜欢么?”他说。
他想,在认识她之前,他倒真不是太在乎那些白头发。他其实都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发现自己已经长出白头发了。他四十二岁,应该是中气十足的年龄。然而他也时常想不起来自己的年龄,就好像北京的天色,总是看不出时辰。他把海鲜水产生意做到半个区的高档餐馆和会所的时候,会觉得自己老得应该去退休了,然而没有人告诉他是否能退休,他很多年都只为自己和家人工作。如果他自己不叫停,没有人可以让他停下来。但在许小言的房间里,他又时常觉得自己尚且年幼,尽管许小言比他还小十六岁。不过其实都没什么,三十、四十、五十,他并不觉得其中有意味深长的东西,五十岁的日子不也是这样吗,买入卖出,赚钱养家。
许小言第一次给他剪白头发的时候,他就发现她的兴奋程度几乎仅次于做爱。他顺从了她,反正也不是原则性问题。什么是原则性问题呢?他的生活,买入卖出,赚钱养家,是吗?他曾经觉得是,后来又不敢确定。
他那时问她,“爽吗?”
她手起剪刀落,稳准狠,在卫校里练的,“当然!”
他怀着一种不明确的想法,试探地说,“要是你换个没白头发的人呢?”
她假装把剪刀伸在他脖子上,“什么?换一个人?”她凶狠狠地说。只是那剪刀实在太小,让她的凶恶也显得没有支撑、不攻自破。
他竟然开始为自己的白头发感到自豪。他还想起,在牙医诊疗台上的时刻和那些变态的联想。他相信,这里一定有些共通的东西,比如他的暴露和她的侵犯,他的受虐和她的满足,他们各取所需。
她收回剪刀,像老奶奶讲述过去的事情,“以前有个男的,没有白头发,我就给他清理粉刺,每次他都会尖叫,就像……”她突然不说了。
他大概想到了她忍住没说的后半句话,感觉有些奇怪。
他们再也不谈这个了——关于她如何养成了这种癖好。
四
她后来又多了一些怪癖。比如吃素。吃素似乎不应该算怪癖的,眼下吃素的人那么多,动物保护主义者,减肥者,信教礼佛者……但她的吃素,缺乏这样一个理所当然的理由。
她原来吃肉的,尤其鱼肉,一个人吃掉一盘红烧鱼。
“你是猫变的么?”他说。
有时候是他,带着鱼来。这想起来很方便,他的生意不就是海鲜水产么。但实际上,并不简单,他又不是菜市场里的鱼贩,他和鱼贩之间,隔着三五层市场关系。所以,水产老板乔装打扮后,也亲自去买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