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联超市,他匆忙掠走一条死不瞑目的鲈鱼。买鱼这样的事情,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做。但事情总是这样,有一天你突然就变了。曾经坚固的东西顷刻如冰化水,流向陌生的流域,而且也貌似理所当然。卖鱼的超市,是他陌生的领地。他一度在复杂的货架之间迷失,他那时想起,妻子日复一日穿梭其中,想必该敏捷如逆流的鱼。他这么想着,竟然就看见了收款台,出口,就像溺水的人看见水面上的光。他其实并没有和妻子一起逛过超市。这里处处闪动着妻子一般的中年女人的脸,她们每一个都像国王,一切尽在她们熟练的掌控中。
做鱼的人,其实也是他。简单的清蒸,放葱姜生抽。再复杂些他们都不会。她一样吃完,只剩一堆干净的鱼骨。
她心满意足,要求他,下次买活鱼,因为新鲜。
她难道想自己杀鱼么?他相信她也一定是这么想的。他不会收拾鱼,他在厨房的功夫远不及在床上。她是知道的。
但她突然就不吃肉了,鱼也不吃,打趣说因为自己太善良,不能杀生。
“龙虾海蟹,你做的是杀生的事。”她说,“所以我得少杀生了。”
第一次有人这么说他,原来他半生的生活都建立在对其他生命的掠夺上?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又说,实在是怕了。说有一天她在路上走,前面有两人在吵架,可能是夫妻,也可能不是,但一定是亲密的人。他们吵得太凶了,简直要杀了对方。她躲远了,却始终记得吵架的人身上散发出的仇恨。他们为什么会那么仇恨对方?
方卓问,这跟你吃素有什么关系?
许小言说,谁能想到呢?吵架的人,他们也想不到有一天会恨成这样。这是报应。我要积德,给我,其实也不只是给我,给我们积德。
她又说,反正我是绝不会跟你吵架的。
方卓没有重视这个吃素积德的决定,只当她一时兴起,日后想来,真是掉以轻心。
许小言说,就这么定了。
所以,她开始吃素。
五
不杀生?许小言哪有这么善良?在他看来,她身上甚至有一种血性的残忍。
医院这种地方待久了,是不是都会不拿人当人看?在那里,人只是需要被好好打理的一个什么东西。医生护士们高傲地发出指令。病人们则完全遗忘自己与他们其实身为同类的基本事实,顺从地撩起上衣,脱下裤子,或者像方卓那样被迫张开嘴,脸上盖张塑料布,让口腔从上面的一个洞里露出来。人们躺在味道古怪的各种诊疗台上,像砧板上的肉,急切得像呼唤情人的爱抚一样呼唤着刀俎。这种自轻自贱的感觉,让方卓在牙医诊疗台上的大半时候都不得不闭上眼睛,并怀着对痊愈的希望或者干脆绝望,沉默地忍受陌生人对自己身体的摆弄。而更加不可忍受的事实是——这其实都是他自找的,他心甘情愿,甚至还为此花费不菲。好在这种不可忍受的自作孽、任由摆布的感觉,如今在他们的亲密关系中,被转化为他隐秘的乐趣。他确信自己是在牙医诊疗台上时,才体会到这种身体被命令被摆弄的微妙感觉的,那的确不算一种太舒服的感觉,似乎有意要跟自己过不去,极尽自虐。
但同时,却又是解脱,一种彻底放弃底线之后的轻松。轻飘飘的,随波逐流,有点像水里的枯叶。
护士们总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像安静的小猫表情庄严,但随时都会咬你一口。许小言便是这样,如果方卓认为那张年轻的脸意味着胆怯柔弱,那他一定会为此误会而自食苦果。好在事实上,方卓从一开始就认定许小言是个厉害角色。女人们其实都是不好惹的,但许小言的厉害不属于女人的厉害。女人的厉害是以柔克刚的厉害,她们善于迂回委婉地达成目的,妻子已经在多年的婚姻生活里让他对这种曲线救国策略的有效性,了然于心。比如妻子已百般温柔地让他开始适应每天早上喝下一杯腥味十足的牛奶了。但妻子这样的女人至少能让男人们虽败犹荣,不管事实结果如何,至少表面看来他是不输的。他只是谦让,不跟女人计较而已。他屏住呼吸喝光早餐桌上的牛奶,省却被妻子普及营养学知识的半个小时时间,换来一天的好心情。这其实是划算的。虽然天长日久的一味退让,也会让人丧失信心,以及很多的快乐,想来还是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