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相信,她对他也是如此。哪怕她可以熟稔地背诵出人体全部内脏名,她也无法了解他。她锲而不舍于他丛生的白发,是否也是希望从上面读出更多关于他的信息?
十一
他曾经无数次从这里离开,那多是一些阴沉的天气,模棱两可的气息,像极了路上行人们的神色,既不会有大雨落下来,也看不出晴朗的可能。这座城市的路人们,都带着一种绝不会泄露心事的表情,或者再彻底些,直接戴上口罩,适应着凶悍的天气。
如果不是这样的天气,他也许会有更多感触的——每次从许小言的床上离开,他都会这么想。
他总以为自己会想很多的东西,但是却从来没有,高兴时、甜蜜时、生气时、烦躁时……他统统都没有办法思考,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思考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早就出了问题,许小言曾经短暂地让他忘记了那些问题。可是,后来,他把许小言也带入了这片混沌得仿佛没有时间的永恒静止地带。
这天他离开时,意外地在下雨。雨不大,却很实在,可以在路面砸出水花。
他起初不太相信,这毕竟是一个让他难受的日子,他觉得有些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但又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是心神不宁。
他草草地吻过她,再一次与她不欢而散。他落荒而逃,像很多次那样。
偏偏今天下雨?
直到他走进雨里,雨滴打在身上,他才真的激动起来。
天色仍然灰白,几乎和平时没有差别,但是却真的在下雨。他都不记得北京城上一次下雨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或许其实也没有太久。只是他没有注意,只是时间让他有这样的错觉。
雨越来越大,该怎么冒雨回去呢?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又回到了楼里,上楼梯,打开了她的门。
他需要一把伞,或者得告诉她,外面下雨了——这是不一样的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他隐隐有这样一些意识。
她竟然在拔自己的头发!
他没有看错,她有节奏地、一根一根拔下自己的头发,好像那根本就不是她的头发。
他惊动了她。
她扭头看他。她脸上丝毫没有被发现后的惊慌。她甚至根本都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拔一根,用力甩一下手,头发似乎仍缠在她手上,她又甩手,然后又理出一根,拔下来,好像就是做给他看的。
她不说话,也不动,盯着他,好像他们根本就不认识。
他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好像是他自己的头发正在被她一根根扯下来,痛得他龇牙咧嘴。
他喃喃着,疯了,疯了,就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瘫软在地上了,也许马上就要死了,人是很容易死的。他心里一阵发凉,他的心跳是不是已经停止了?
他八岁的时候,母亲死了,毫无征兆的。母亲给他们姐弟做好饭,就开始补袜子,补着补着,她突然放下袜子,去院子里,仰头就喝下了一瓶农药。姐姐告诉他,父亲外面有人,走了,母亲知道了。
他一直生母亲的气,很多年都不能原谅她。后来,他也结婚了,虽然他一直对婚姻感到恐惧,好在他结婚的对象是温顺的、知书达理的妻子——这样的女人,或许不会像母亲那样决绝?动不动就发疯?
但他错了,温顺的女人会更让你疯。妻子是蒲苇韧如丝,那张平静的脸,从来不动怒、不生气、不责备、不出格、不犯错、不高声说话、不哭闹、不叫、不喊、不急、不烦——所以,她总是能达成目的。
母亲死后,姐姐突然就嫁给了一个瘸子——他不明白,他一直相信姐姐会顺理成章嫁给青梅竹马的那个人。女人们为什么总是要让他意外?姐姐要带着他跟瘸子住在一起,瘸子的家是有院子的三层小楼。他逃了出来。
他只能逃,再逃一次。
他三步两步跳下台阶,在最后一大步时跌倒了,跪在水泥地上,膝盖破了,他顾不上,龇着嘴,爬起来接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