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亘觉得小朵有些不对劲,她的眼神像摇曳的烛光,忽而很明亮,忽而又黯淡下去。从前,小朵的眼睛总在等着他的注视,而现在,当两个人目光相碰,小朵的眼神就如深潭里的游鱼,片刻惊慌之后,嗖的一下扎到了潭底。
角落里的那位少妇起身向外走,经过李亘座位时,冲李亘点头笑了一笑。白色的、毛茸茸的小狗跟在她后面,像翻滚的雪球。走到门边时,小狗突然折了回来,径直跑到李亘的桌边,在李亘的裤管上嗅了嗅,叉开右后腿,射出一柱尿液。李亘跟它开玩笑似的蹬了几下脚,小家伙像个顽皮的孩子,转身向门边撒腿就跑。
一曲终了,李亘陡然觉得心里有一种压抑和自卑。他只能请小朵吃鸡柳汉堡,小朵现在却直接把他领到了西餐厅;他想跟小朵商量买房,可还没张口,小朵就把房子定下来了;他辛苦一个月挣的钱,还不及小朵卖一套房的奖金多。李亘意识到自己被小朵落下了,而且落得很远。怎么才能追赶上小朵呢?他在心里盘算着沿江开发区的几个小工程,父亲的几个昔日同事都表示愿意帮忙,李亘想趁早把活儿接下来。李亘心里急,于是,催小朵快点结束。
本来,李亘想埋单的。服务生等李亘从裤子口袋里掏钱等得不耐烦,李亘掏出来的只有六百块钱和几枚硬币,而账单上是八百六十块钱。小朵从包里翻出银行卡,在POS机上轻轻刷了一下,一切都搞定。
李亘脸上有些发烧,他已经意识到了,生活对他来说,像一块巨大的石头,自己艰难地向前推,推得满头大汗,喜忧参半,而这时小朵来了,轻松地把它拈起来,像拾起一颗小石子,向前一甩,优雅地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出了西餐厅的大门,李亘弓着身子,把电瓶车从一个角落里推出来。小朵站在电瓶车的另一边,忽然想起一件事,下个月末公司奖励自己到云南香格里拉去旅游,她想李亘跟着一道去。李亘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说有两个工程将开始,人一走事情就黄了。小朵眼里的光暗了下去。李亘想安慰几句,可转念一想,现在最需要安慰的人是自己,小朵的经济基础改变了,像一只股票,她的基本面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何况,当一个人处在自卑感之中时,他是不肯轻易宽容任何人的。
李亘后来意识到,男人不能自怜自艾,那是铸成大错的开始。
十字路口,灯火阑珊。李亘上车之前,扭头向后望了望,意外地发现,小朵还在原地,悲切地望着自己。那种眼神,让李亘感到陌生。李亘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内心在那一刻竟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快感,小朵的失落仿佛让他在瞬间找回了一点自尊。尽管他想抽自己几下。
五
七月的阳光把浓重的油彩涂抹在李亘的脸上,照镜子的时候,他几乎认不出自己,按他自己的说法,皮肤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牙显得更白。这一个月里,他每天都要去沿江开发区,在两栋大楼里像蜘蛛一样织网,布置网络传输线,包括更新电脑和耗材。搞好了,大概一个地方能赚两三万块钱。
一个月前,王叔叔和江叔叔跟李亘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你小的时候,我们经常到你家找你爸下象棋,现在你长大了,在我们眼里,你就是你爸爸,好好干。
沿江开发区还保留着成片的稻田,道路两边是灌满了浆的稻穗,稻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李亘把电瓶车骑到六十码,耳边的风瞬间变得锐利,越过阻挡,呼啸而过,两边的风景呈虚幻模糊的带状向后掠去。这一刻,李亘觉得特别爽,速度和风让他有一往无前的征服感。
就是在骑车的时候,李亘的脑子里仍然是小朵的影子。有两次,他把电瓶车停下来,靠在路边的白杨树下,给小朵打电话。有一次小朵没接,有一次接了,却没说上几句就挂了。
躺下来的时候,李亘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这天夜里,他看到一则新闻,好像是杜撰的,说是日本首相安倍在仙台的一个农庄表演插秧,他亲自驾驶插秧机,但是,他开的插秧机总是偏右行驶,插出来的秧向右划出一个弧度。安倍自己也感慨,难怪人们总说我偏右,就连插个秧也偏右。他妈的,李亘想,狗行千里吃屎,狼行千里吃肉,就是说这个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