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想了很久才想起我是载着你一块儿出去的,可是我怎么就一个人躺在病房里,你呢?那瞬间非常害怕,就一个念头。你猜是什么。
我说,不知道。
何逍语气幽幽,像一声叹息,我就想,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一
我一定要和汤剑在一起!
我找何逍要了支烟,把玩很久没有点上,最后揉碎的时候说了这句话。
何逍不以为然,把我杯里的最后一口红酒端过去喝掉,抓起头盔说:“走。”
我刚坐稳,摩托车“轰”一下就飙出去了。晚上九点十点光景,路两边的街灯迅速化成两束光带,风是一只疯狂撕咬的愤怒雄狮。我感觉到路人讶异的眼神。这个城市禁摩已经很多年,何逍的摩托车是自己改装的,根本就没有上路的资格,只能天黑后偷着出来遛遛,而他总是非常嚣张地把它使唤得飞扬跋扈。
速度由不得人不心生恐惧。
我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了!何逍无动于衷。我用抱在他腰前的手拍他,一点儿用都没有,他带着我径直去了城西,在一个正在建的广场处慢下来。我腾出一只手拿下自己的头盔冲他大喊,我要回家!
他重新加足马力,车又轰了出去。我生气地把手伸进他衬衫,在他前胸狠狠掐了一把。他大叫一声,车朝路边花坛冲过去,我俩同时飞了起来。
飞翔的感觉一点都不好,眩晕、恐惧。划过两道并不漂亮的抛物线后,我和何逍先后摔到了路边,摩托车的轮子还在急速旋转。
二
医生说我俩没死实在是奇迹,特别是我,在还没来得及重新戴上头盔的情况下头部只受了些皮外伤。可是,我的胳膊断了。
何逍除了脑震荡,腿也断了。
我上学的时候语文成绩一直不好,但是我知道有个成语叫做“否及泰来”,意思就是说倒霉透顶了就一定会时来运转。不算这次车祸我都觉得自己够倒霉的了,现在估计也该算是“透顶”了吧。
我的霉运是从上上个月开始的。
上上个月,我在何逍的汽配店第一次看见汤剑,他很落俗套地穿着白T恤黑板鞋,害得我很落俗套地一眼喜欢上了他。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喜欢谁像喜欢汤剑一样,我在梦里都羞于与他对视。我渴望又害怕与他的相遇,我像个情窦初开的黄毛丫头一样面对他时小心而不规则地呼吸。
我想,这就是爱情。爱情让我的心无法晴朗,生出斑斑霉点。
一回头,何逍就看出了我的小心思。就因为吃饭的时候,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他们闹酒,拘束得像个小丫头。
送我回家的路上,何逍喷着酒气跟我说,别想了,人家会看上你那小眼大嘴停机坪?
何逍从来没说过我好看,我也从来不生气,但是他这会儿这么说,我很生气!我拿手袋打他,使了劲地打,打得他抱着头跑掉了。我冲他鼠窜的背影大喊,你算个什么东西!
三
我妈跟我一个劲埋怨何逍,说他这么大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爱闯祸。
我跟何逍是标准的青梅竹马。青梅竹马就是一起长大的意思,是后人一厢情愿地把它理解成了爱情的萌芽期。何逍在我眼里就是一没有性别的家伙,估计我在他眼里也同样。
何逍妈妈进来的时候,我妈赶紧把埋怨的主体换成了我。我闭上眼睛听两个准老太太站跟前说有关我俩伤势的一大堆废话,暗自盘算伤好后怎么收拾这臭小子。
汤剑来看我,顺带地,算是来看何逍的“看一赠一”。
我百无聊赖躺床上,室外的任何一点动静都能引起我注意,所以汤剑半张脸一出现在门上的小玻璃窗,我就知道他要进来了。我赶紧把头尽可能地埋进被窝,因为我已经有两天没梳头了,洗脸也严重流于形式,我不能让他看见我现在这副样子。
汤剑二十八九岁光景,举手投足有一份稳重。他向来注重衣着,给人随意却精致的感觉,何逍就粗线条多了,他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说笑起来声震八方。奇怪的是汤剑一加入车友会好像就跟何逍挺投缘,不过何逍这家伙没别的长处,就人缘好,跟谁都亲兄弟似的,车友会那些哥们没少在他店里占便宜。你说他傻,他说舵主不能白当,让点利给子民应该的。何逍从小到大连小组长都没当过,活活憋成了今天这样,挺悲剧。
汤剑以为我睡着了,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听见轻轻的关门声,我探出脸来,望着他挺拔的背影一阵惋惜,如果我不是这么邋遢地躺着该多好啊。
四
我吊着一只胳膊去看何逍,他腿悬在半空,被纱布缠得短胖短胖的。
他无辜地望着我问,怎么就摔出去了呢?到底怎么回事?
我仔细观察了他半晌,不像说谎的样子。前天就听医生在我床前跟何逍妈妈说他会出现逆行性健忘病征,也就是对受伤当时的事不能回忆,没想到是真的!
我说,因为你看见季小沫了。
真的?!他诧异地问过后狐疑地盯着我,我没给他追问的机会,表情真诚地站起来回自己病房去了。
季小沫是我高中时班上的学习委员,不仅学习好,人还漂亮。何逍比我高一届,他瞄上季小沫后老往我们班跑,找我借笔什么的,有时还莫名其妙给我送吃的,一副很关心人的样子责备我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可我明明吃过早饭的啊。后来他支支吾吾跟我说了实话,托我约季小沫出来。我坚决不肯,我基本就不跟季小沫说话!倒不是嫉妒她什么,实在是因为她鼻子朝天傲睨万物的样子让人非常不爽。我说她能看上你,我手心煎鱼给你吃!
现在何逍说“汤剑能看上你才怪了”就是用了我当年的语气,没想到小子记恨心满重的啊,这么多年了还一直惦着。
何逍为了追季小沫,跟我彻底划清了界限,因为老有人误会我跟他的关系,所以剩下的高中两年,我俩基本没说过一句话。高三的时候,何逍复读插到了我们班,我甚至都怀疑他高考考得那么差是不是故意的。我跟他还是不说话,季小沫也不大理他,不过我看见过季小沫坐在他的单车后面。
事实证明何逍不是故意考差的,他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我和季小沫升上大学后他找了份不是太好的工作。
我大二的时候,何逍开了这家汽配店,一年后买了车,过了一年,他小人得志,成了这个城市他们那款车的车友会舵主,再过一年,他改装了这辆把我俩摔得半残的摩托车,又过了半年,我在他的店里认识了汤剑。
五
夏依依每次来看何逍的时候我都睡着了,我还一直纳闷怎么出这么大的事儿,她也不露一脸,到底心里还有没有何逍了。
夏依依有洁癖,很少跟我们出去吃饭,即便要吃也是自带碗筷,所以她不来医院这种病菌猖獗的地方也是说得过去的。
有朋友说,像何逍跟夏依依这样的组合,纯粹是挑战彼此的忍耐极限。何逍出去玩通常带的是我不是夏依依,人家根本就不屑参加那些污七八糟的聚会。
入院第四天,我终于看见了夏依依,她站我床前,关切地问我怎么样了。说过几句客套话后就走了。她跟我一直不大亲热,不知道是嫌我邋遢还是对我心存戒备,我老觉得她眼神像在怀疑我跟何逍怎么着似的,真是的,要怎么着的话还用等到现在?
幸好还有一只手是好的,夏依依一走我就用手机上QQ,就一个目的——找汤剑。这几天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做好了准备。
汤剑在线,我给他发了个笑脸过去。
他很快就回过来了,问我好些没有。我说还成。他说那天他来,我睡着了。
我说,你知道出事儿那会儿我想到的是什么吗?
他说什么?
我说,我以为死定了,很绝望很害怕。那是一种濒死的感觉,一瞬间,很多人和事拥挤地呈现,像一幅排得满满的面画,只一眼就全部看完,我在那份拥挤里看见了你。
我说的是实话,那一刻我真的以为要死了,我看见了爸爸妈妈,外公外婆,看见了我的初恋,还看见了汤剑。跟汤剑认识两个多月了,而我一直没有勇气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甚至一点点小的暗示都不曾有过。也许因为爱所以怯懦,也许因为何逍给了我太多的不自信。现在能变得如此勇敢,是因为我想明白了,生命对于任何年龄段的人来说都是脆弱的,爱一个人要趁早。
我小心翼翼地说,我看见了你,因为我喜欢你。
六
第二天,汤剑捧了束花来看我,不过不是玫瑰。
我不知道他会来,否则至少应该抹点粉底唇彩什么的。
他微笑着注视我,看得我很不好意思。
他说,我一直觉得你是小孩子。
我说,有我这么老的小孩子吗?
他说,我还一直以为……你跟何逍是一对儿。
我说,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上初中那会儿起,何逍怕我影响他追女孩子,老跟人说我和他是亲兄妹,只是我随了妈妈姓。从现在起我也要跟别人这么说,不过是他随了妈妈姓。
汤剑哈哈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很迷人。
汤剑走的时候说会来接我出院。我站在窗前看着他出了住院部大楼向停车场走去,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树叶间,我开心地跑去找何逍。
何逍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我凑耳边叫他。他眼睑动都不动一下,恹恹地说,不就是汤剑来过吗?至于激动成这样?别跟我说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头疼。
知道你脑髓散了还没归位。说完,我一屁股坐下来,自个儿叽叽呱呱开了。
何逍实在忍无可忍了,你再聒噪我叫医生来把你轰走,我这病得保持安静多休息!
我乐颠颠地跑回去了。
可是接下来,汤剑并没有如我愿地经常来看我,甚至连QQ也不上了。也许他出差了,可我不这么想,我认定他是在躲我,这让我很失落。
出院前一天,我还是给他留了言。也没抱多大的希望他能来,可他竟然就来了。
我俩一块儿去跟何逍告别,他仍然动不了,我跟他说会经常来看他的。他说你来了只会让我头更疼。汤剑笑着小心扶着我的肩走了,我们的背影看上去一定像一对浓情蜜意的恋人。
七
没几天我就又回医院找何逍去了,我得告诉他高中同学在联络聚会的事情,虽然他去不了,但他有绝对的知会权。
何逍仍然是眼皮抬都不抬一下的死相。
我说,可靠消息季小沫要参加!
她参加关我什么事。
你不想见她吗?
你不是说我就是见了她才把车撞花坛上的吗?还见她干吗?
准确地说是她的气场把你的车给掀翻的。她始终在你的心里风起云涌。
何逍白我一眼,你就编吧你,当真是她的话怎么出事了不过来援救?
高中毕业后,我再没见过季小沫,她考上北师大,毕业后据说留在了北京,具体做什么不太清楚。
参加聚会的时候,我的手终于可以不用吊在脖子上了。我垂着尚不能动弹的胳膊像拖着只假肢走进场面热烈的宴会厅。分开快七年了,见面大家都很亲热,包括过去加起来跟我对话超不过十句的季小沫也兴奋地过来抱我。我动作慢了点没躲开,被她弄痛了手,哎哟一声叫起来。
她还是那么漂亮,并且更有气质,更加时尚。我跟她说何逍在医院躺着,热切地想跟她见一面。饭毕去K歌的空当,她拉了我往医院跑,我怀疑他俩当年真有过那么回事儿。
我们去的时候,夏依依在那儿,何逍让她给季小沫削苹果。说话的时候,我一直注意观察何逍,他的眼睛平静无澜,没有放射出我想象的光芒,兴许是碍着夏依依在跟前的缘故吧。
季小沫回北京前去医院跟何逍有过告别,我当时不在,过后听何逍说的。我饶有兴趣地问是不是就你俩?她有没有跟你吻别?
何逍厌恶地吼道,你怎么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可我觉得越来越莫名其妙的是他,他现在要不不理我,要不就冲我发火,他原来不是这样的,八成脑子摔坏的人都这样,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八
汤剑说感觉我像个小孩子,那我就像小孩子好了,我要用小孩子的任性来对付他的冷静。
我去他公司门前等他下班,他一出来我就迎上去。他随口问我等了多久。我满不在乎地说,2个小时47分钟。他吓了一跳,瞪我半晌说不出话来。我哈哈笑着,说明天打算再来早一点。
我因为手摔坏了,跟公司请了长假,所以有大把的空闲时间来磨汤剑。感谢这次车祸,给了我直面爱情的勇气,我决定好好利用这个假期。
我侧靠在副驾上一直看着他。
系好安全带坐好。他瞟了我一眼说,你老看着我我会出错的。
我开心地笑起来正襟危坐。我感觉自己现在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妞。
谁知他紧接着说,我觉得你跟何逍挺般配的。
我心里淌出的蜜戛然而止。我警觉地问,什么意思?
他说,丹丹,你不了解我。我的过去,我的经历。
再傻我也听得出来,他这是在拒绝我。我的心瞬间落到了低谷,何逍说过,你看不上我,我不漂亮。
不是的,傻瓜。停顿片刻后,他说,从法律意义上来讲,我是个离过婚的男人。我和你在身份上是不对等的,我配不上你。
我惊愕地转头望他,他平静地望着前方,订在去年五一举行婚礼。结婚证领了,婚纱照拍了,连请帖都写好了,可是她突然不肯了。
为什么?!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沉默良久,他伸过一只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小姑娘,你是她离开我以后第一个说喜欢我的人,谢谢你,我让我感觉到温暖。
九
我很难过,想哭却哭不出来。
我曾经想过,汤剑可能有女朋友,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大障碍,可是怎么也没有料到,他有过婚史,这的确大大超乎我的想象。
三天后,我还是决定试试,也许我们能够适应对方?
我又去等他下班,他看见我时没有吃惊,只是远远地停下来。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在他的注视下有点手足无措。
我说,我不是刻意来等你的,你知道,我的手还瘸着,什么也做不了,好无聊,我得找点什么来打发时间。
他带我去吃饭,一家宾客爆满的辣子鸡。端上桌的时候,他找服务员要了餐盒,拨了不少进去,说吃快点,待会儿趁热给何逍端去,估计他在医院清汤寡水得肠子都细了。
我们去的时候何逍坐着轮椅守在窗前,百无聊赖地不知道在望什么。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蒙住他眼睛,他一动不动轻蔑地说,除了你还会是谁。
我笑着跳到他跟前,他望了望我的左手,都可以干捉迷藏这种重体力活了,估计也好得差不多了。
汤剑走过来亲热地拍拍他肩膀,何逍瞅瞅我坏笑着说,得逞了得逞了。窘得我手袋差点又拍到他脑袋上再打他个脑震荡。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上车我赶紧说,我不想回家。
汤剑带我去了江边。小时候,江边荒着,不像现在修了路和亭台,还种这么多树。原来这儿很多乱石,一到夏天男孩子们总喜欢跑来游泳,我跟何逍来过几次,总替他守衣服。有一次,我等得不耐烦了,喊破嗓子他都不肯上岸,我一生气抱着他衣服就跑了。大人一直严禁小孩去江边游泳的,那天,他只穿着个裤衩回家,被他妈妈打了个半死,他因此恨了我很久,上学路上也不肯帮我背书包。
我把这段儿讲给汤剑听,他笑过后说,我觉得何逍挺喜欢你的。
怎么可能!我强烈反对,我跟他太熟悉了,跟亲兄妹没两样,我俩要那怎么着就算乱伦!
汤剑哈哈大笑,没这么严重吧?
他从小就嫌我丑,你看他喜欢的都谁啊,完美无缺的季小沫,瓷人儿似的夏依依,我在他眼里就是一纯爷们儿。
你哪里丑了?你很可爱的。
太熟悉了就会漠视,这道理你老人家比我懂吧?
那夫妻呢?婚后几十年,不是更熟悉了,那你说人家日子怎么过。
所以有人要离婚。话一出口方知失言。
他笑了笑,感情这东西,不符合任何推论,不遵循任何原则,爱了就是爱了,不爱就是不爱,没有因为所以可言。
我就是没有道理地喜欢上你了。我说得掷地有声。
丫头,感情是需要时间的,铭记需要时间,遗忘也需要时间。
我懂,时间太短没有成熟,比如你我;时间太长会腐烂,比如我跟何逍。
十
何逍终于出院了,晚上车友会的哥们为他接风,我和汤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搬过去。进门的时候是我推的轮椅,他就跟个载誉归来的将军似的端坐着一个劲挥手,我替他配音大声说着“同志们辛苦了”,大家起哄喊着“首长辛苦了”,气氛很是热烈。
都说我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然后就有不知情的人嚷着要我俩喝交杯酒,说就今天把事儿提前给办了。我站起来强烈抗议,严正申明我跟何逍的关系。可就是有人怎么也不肯信,急得我越描越黑。要是从前吧,由着他们闹去,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惦着汤剑,况且他就在现场,我非得把立场表明了。
我扯着何逍说,你是死人啊,你吭个声啊!
何逍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弋丹不是我女朋友,她只是我的贴身丫环!
这下场面更火爆了。我朝汤剑看去,他跟旁边人没两样,一副乐滋滋看戏的模样。我怒气冲上脑门,心一横一把抱过何逍的脑袋,往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然后挑衅地望着那些起哄的臭男人。
笑声更紧了,“再来一个”的呼声此起彼伏,真是把我气坏了。
晚上躺床上,想起汤剑当时的表现就气不打一处出,我以为只要我努力,他一定会接受我的,可目前看来,任重而道远啊。
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拿过来竟然是何逍,“你上一次亲我是什么时候?”
我什么时候亲过他了?真的是脑子坏了记忆混乱了?
我恶狠狠地回复,“从来没有过!”
他回我:“绝对有!两岁或者三岁的时候,小孩子都喜欢一上来抱着就叭叽一口。”
我笑起来:“估计是你的爱好,我没有。”
接着他回了一句把我吓得不轻的话过来:“被你亲的感觉真好,我该不会是喜欢上你了吧?”
KAO!莫非被汤剑说中了?额的神啊!我不回他了,他脑子有病,跟他没法对话。
十一
我跟汤剑的关系一点进展没有,他对我挺好,不过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好,他是把我当小孩子那般惯着、依着,根本就没把我作为一个和他对等的适龄女子来对待。
我觉得他很可恶。
假期结束,我说手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能挤公交车,赖着汤剑每天下班来接我,他就每天来。有时我会把手悄悄伸进他的手心,他总是拍一拍后拿过来还我。我要他抱抱我,他从来都不肯。这让我很伤心,我说难道我真的就那么令人生厌吗?
他把手插进裤兜,有些沧桑地说,对不起,你的青春不是我所能负担的。
难道你很老吗?!
冬天我就30岁了。
谁都知道30岁还够不上迟暮。可他一直拒绝我,不知道是念着旧情在等待还是心里的伤没有结痂愈合。
何逍和夏依依终于分手了,我说“终于”不是盼着他俩分手,实在是感觉这场爱情早已经气若游丝,何逍应该找一个和他一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率性女子。
汤剑说我就是这样的女子,何逍跟我天生一对儿。我最讨厌他把我跟何逍生拉硬扯捆一块儿,分明就是在强调他不可能和我在一起。
那天汤剑没来接我,他说你的手也好得差不多了,我就不来了。我正想跟他耍赖,就听他说,她回来了,要跟我复婚。
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大脑,我对着电话吼得像一只癫狂的母狮,我说你有点志气好不好?!你不要被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地犯贱行不行?!离了她你就不活了?!你可以不喜欢我不要我,但是你为什么一定要跟她和好?!你可以找到比她更年轻更漂亮更爱你的女人,你知不知道?!
其实我从来不知道她到底年不年轻,到底漂不漂亮。我觉得我像一只灰不溜丢的老鼠,躲在阴暗的角落独自感伤。
我想见她,我想知道这个把汤剑牢牢缚住的女人到底什么样。汤剑想了想同意了,他只跟我说了句“我知道,你是一个乖孩子”,再没有其他交代。
十二
我以为汤剑只叫了我一个人,思量着应该如何去应付一些尴尬的场面,去了才知道多虑了,因为有何逍在。
汤剑的女人不能用漂亮来形容,她是美丽,一种由内向外散发的温柔气息,由不得你不缴械,我承认,我是怀着怨怼来的,现在却丝毫恨不起来。她怎么看也不像个背信弃义的女人,是什么原因让她执意离开又施施然地归来?两人眉眼间看不出曾经有过罅隙,他们像一对从来不曾分开的夫妻那般琴瑟合鸣。
告别的时候天早已经黑透,关上各自的车门背道而驰。
长久无话,街景不紧不徐地在窗外闪过。是何逍先打破沉默的。
出事儿那天我们也是这个时间出来的吧?路灯亮亮的,有的窗户已经黑了。
我没有吭声。
醒来的时候,想了很久才想起我是载着你一块儿出去的,可是我怎么就一个人躺在病房里,你呢?那瞬间非常害怕,就一个念头。你猜是什么。
我说,不知道。
何逍语气幽幽,像一声叹息,我就想,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我有一丝感动,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但那一刻特别清晰且坚定——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原来你住在我的心坎里。
我把脸别过去,特别想流泪。
我知道你把我当哥哥看,没事儿,我就当你一辈子哥好了,习惯了。
何逍把车停在江边,我们走下江堤,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特别惬意。
今年赶着疗伤了,还没来游过呢,你这儿等我,我下去过过瘾。说着何逍开始脱衣服。
不行。我抓住他后襟,你的伤还没彻底好,很危险。
他不顾阻拦两下就把衣服脱了走下台阶。
不许游远了,就在跟前,你得让我看得见你!十分钟,最多十分钟!我抱着他的衣服叮嘱。
他一步一步朝水里走去,水没腰际的时候,他向前扑去,水声很快被风声给盖住了。
江边的路灯不是很密,亮度也不是太好,一转眼就看不见他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可我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何逍没有上来,江面被夜包裹出死一般的宁静。我开始感觉到害怕,朝着浩渺而冷漠的江水大声喊他的名字,一声一声像扔出去的草叶,轻飘飘的一点水花都没有溅起就被黑暗吞没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消失在我的世界,刚才为什么不拼死阻拦他呢?我无可抑制地哭起来,沿江嘶喊,像一个失去理智的村妇。
宁静永远宁静,黑暗永远黑暗,我知道,我失去他了。世界成为一具空壳,我成为一具空壳。
我浑身战栗着往堤上跑。手袋和手机都在车上,我得跑上去呼救,也许有谁可以帮助我把何逍找回来。
我趔趔趄趄地被草根绊倒,正欲爬起来的时候,一双冰冷的手抱住了我。我惊悚地回头,那张我一生下来就认识的脸近在眼前。我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泪流满面。他低下头狠狠地吻我,吻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终于有力气把他推开,有力气骂他卑鄙无耻下流,骂他流氓。
他缓缓地说,我不这样你怎么会知道失去的痛苦。
我疲惫地往回走。
我听见他在身面窸窸窣窣跟来的声音,在黑暗的江畔,隐隐约约像一首昨日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