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男人,正是被爸爸称为“乡下亲戚”的老陈,老陈常常给张成家送粮送面。那时,张成和张敢还小,但一见到陈叔,他们就知道,“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来了”。他上小学时,看到有小朋友穿军装,也想要一套。陈叔知道了,就将自己家半年的布票给了妈妈,妈妈用这些布票买布给张成做了一身军装。1977年父亲赴英留学后,家中一时拮据,陈叔还曾送钱来。
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像彩色的真实生活中忽然闪过的黑白镜头,温暖而令人心碎。张成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幼年时记忆中那位陈叔,竟然是王秀珠的丈夫!他立刻打电话告诉弟弟:“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家里经常出现一个陈叔叔。他是王姨曾经的丈夫啊……”张敢在电话中得知了一切,沉默了许久,泣不成声……
原来,“文革”期间王秀珠听说张宏驰成了走资派,急得六神无主,她对妹妹说:“张宏驰从小就没有吃过一丁点儿苦,我怕他熬不住啊!他没了工资,两个孩子吃什么?”为了不让冯华尴尬,她那同样善良的丈夫老陈替她去看望张宏驰一家,每个星期都给张家送吃的。张宏驰赴英留学期间,王秀珠夫妇毅然表态:两个孩子,他们寄钱来养。
当时王秀珠的工资是每个月18元。他们每个月寄给冯华6元,还有一些粮票、油票。而她自己一件衣裳,却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20世纪70年代末的一天,有学生送给张宏驰一罐麦乳精,他舍不得喝,拿给王秀珠。看到她家的枕头上还打着补丁,张宏驰大约觉得刺眼,伸手拽过来给翻了个面,没想到背面的补丁更多。张宏驰叹了一声:“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我这辈子唯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不知道还有没有偿还的机会。”王秀珠说:“等你有了出头之日,就送我和老陈一对新枕头。”
1990年,老陈因病去世。张宏驰前来为他送终。追悼会上,他老泪纵横,送上亲手写下的挽联:“手足情笃几度生死未曾离左右,肺腑言箴从来荣辱不计守炎凉”。
此时,张宏驰和王秀珠都已年过花甲,再多恩怨都已被岁月打磨平整。那之后,王秀珠回到天津老家安心颐养天年,与妹妹一家住在一起。
2001年初,赵亮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找王秀珠的。赵亮非常吃惊,谁会打电话给一个耳背的老人?见王秀珠在院子里晒太阳,赵亮便大声叫她:“大姨,你的电话!”70多岁的王秀珠颤巍巍地走进堂屋。电话的那一头,是76岁的张宏驰。
王秀珠很快听出是他,她把电话捧在耳朵旁边大笑着说:“你大声点儿,我耳朵听不见啦!”眼泪却一泻而下。两人又哭又笑,很多话不断地重复着,赵亮站在边上,忍不住流下泪来。
张宏驰对王秀珠说,自己从一个老家朋友处打听到她的电话。他的老伴在几年前也去世了,两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他却感到了生活的孤苦。他说:“你到北京来吧,我们都是没几年光景的人了,我们一起过吧。谁知道人还有没有下辈子呢?”王秀珠毫不犹豫地说:“好哇。”话一出口,哭得一塌糊涂。
2001年3月,张宏驰亲自到杨柳青镇接王秀珠,赵亮送姨妈进京。晚上,张宏驰在学校的餐馆里请王秀珠和赵亮吃饭。因为王秀珠走路不方便,张宏驰怕她摔倒,一直牵着她的手。
赵亮每年都去一趟北京看望姨妈。在最后的两年里,两人都有些糊涂了,但张宏驰有时会费力地俯过身去吻她,她还像少女一样笑……
张成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得到的是这样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这个平凡的女人贯穿了父亲的整个生命历程。如果连她都没有资格继承遗产,这世上就再没有人有资格了!他眼含热泪回到北京,与弟弟商议:递交撤诉信。
2010年6月10日下午,张成得到撤诉通知后,立刻回到父亲家中看望继母。王秀珠还坐在阳台上,像几个月来没有动过一样。她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世界,眯着眼睛,仿佛快要睡着了。阳光罩在她身上,有一种祥和的光辉。
张成泪如泉涌,蹲下身,将脸轻轻放到王秀珠骨节已变形的大手上,唤了一声:“妈妈……”王秀珠愣了一下,伸手摩挲他的头发。张成深情地说:“不管您的思维是不是清晰,我都想告诉您,我去过您的老家,了解了您和我父亲的过去。您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如果王秀珠听得懂这些话,那么她一生的无私付出终于有了最有力量的幸福回报。假如张宏驰在天有灵,他一生未了的歉疚终于有了最美好的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