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的对话只是个大概,因为已经过去了十六七年。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就去老师的办公室做那张试卷了。
因为这试卷做过一次,所以一切都进行得特别顺利。但我唯独在一个地方卡住了——当年的试卷印刷工艺非常粗糙,常有印糊了的数字。很自然,我没多想,问了老师,这究竟是个什么数字。
数学老师当时就一激灵,瞬间收走了试卷,说,你作弊,否则你不可能不记得这个数字是什么,已经做过一次的卷子,你还不记得吗?你这道题肯定是抄的。老师还抽出了我同桌的试卷,指着那个地方说,看,他做的是对的,而在你作弊的那张卷子里,这道题也是对的,这是证据。
我当时就急了,说,老师,我只知道解题的方法,我不会去记题目的。说着顺手抄起卷子,用手指按住了几个数字,说,你是出题的,你告诉我,我按住的那几个数字是什么。
老师自然也答不上来,语塞了半天,只说了一句“你这是狡辩”之类的,然后就给我父亲的单位打了电话。
我父亲很快就骑车赶到,问老师出什么事情了。老师说,你儿子考试作弊,我已经查实了。接着就是对我父亲的教育。我在旁边插嘴道,爸,其实我……然后我就被我爹一脚踹出去数米远。父亲痛恨这类事情,加之单位里工作正忙,被突然叫来学校,当着全办公室老师的面被训斥,自然怒不可遏。父亲骂了我一会儿后,给老师赔了不是,说等放学到家后再好好教育我。我在旁边一句都没申辩。
老师在班级里宣布了我作弊。除了几个了解我的好朋友,同学们自然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大家也没什么异议。没有经历过的人恐怕很难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想,蒙受冤屈的人很容易产生反社会心理。在回去的路上,15岁的我想过很多报复老师的方法,有些甚至很极端。最后我都没有做这些,并慢慢放下了,只是因为一个原因,Z相信了我。
回家后,我对父母好好说了一次事情的来龙去脉。父亲还向我道了歉。我的父母没有任何权势,也不敢得罪老师,况且这种事情又说不清楚,就选择了忍受。父母说,你只要再多考几次满分,证明给他们看就够了。
但事实证明,这类反向激励没什么用,从此我一看到数学课和数学题就有生理厌恶感。只要打开数学课本,就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下课以后,我也变得不喜欢待在教室里。当然,也不觉得叶子那么绿了,连窗外飞过的鸟都变小了。
之后我的数学再也没得过满分。之所以数学成绩没有一泻千里,是因为我还要和Z去同一个高中,且当时新的教学内容已经不多。而对Z的承诺、语文老师因为我作文写得好对我的偏爱,以及发表过几篇文章和长跑破了校记录拿了区里第一名都是我信心的来源。好在很快我们就中考了。那一次我的数学成绩居然是……对不起,不是满分,辜负了想看励志故事的朋友。好在中考我的数学考得还不算差,也算是那段苦读时光没有白费。
一到高中,我的数学连同理科全线崩溃了。并不是我推卸责任,也许,在我数学考了满分以后,这个故事完全可以走向一个不同的结果,依我的性格,说不定有些你们常去的网站,我都参与了编程;也许,有一个理工科很好的叫韩寒的微博红人,常写出一些不错的段子,还把自己的车改装成赛车模样,又颠又吵,令丈母娘很不满意。
在那个我展开信纸打算给Z报喜的瞬间,我对理科的兴趣和自信是无以复加的。但这居然只持续了一分钟。一切都没有假设。经历此事,我更强大了吗?是的,我能不顾更多人的眼光,做我认为对的事情。我有更强的心理承受能力。但我忍下了吗?未必,我下意识地把对一个老师的偏见带进了我早期的那些作品里,对几乎所有教师进行批判甚至侮辱,其中很多观点和段落都是不客观与狭隘的。那些怨恨埋进了我的潜意识,我用自己的那一点话语权,对整个教师行业进行了报复。在我的小说中,很少有老师是以正面形象出现的。所有这些复仇,这些错,我在落笔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而我的数学老师是个坏人吗?也不是,她非常认真和朴实,严厉且无私,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她的婚姻生活发生了变故。她当时可能只是无心说了一句,但为了在同学之中的威信,不得不推进下去。而对于我,虽然蒙受冤屈,它却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那些我更值得也更擅长的地方。我现在的职业都是我的挚爱,且我做得很开心。至于那些同学们,十几年后的同学会上,绝大部分人都忘了这件事。人们其实都不太会把他人的清白或委屈放在心上。
十几年后,我也成了老师。作为赛车执照培训的教官,在我班上的那些学员必须得到我的签字才能拿到参赛资质。坐在学员们开的车里,再看窗外,树叶还是它原来的颜色,飞鸟还是它该有的大小。有一次,一个开得不错的学员因为太紧张冲出赛道,我们陷入缓冲区,面面相觑。学员擦着汗说,教官,这个速度过弯我能控制的,昨天单人练习的时候我每次都能做到。我告诉他,是的,我昨天在楼上看到了,的确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