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一天常常这样开始:聂华苓赖在床上胡思乱想,保罗端进来暖暖的咖啡,说他正在构思一首长诗,问她要不要听听。她听完后说:“好极了!写!写!”保罗的眼里倏然就闪出泪花,说:“别人不懂的,你懂!你和我是这般默契。”
漫长的白日时光里,也不沉闷。他们各有各的书房,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但都对着爱荷华河。河边,保罗为聂华苓种上了杨柳树,为的是让她能在爱荷华看到中国的江南。他在楼上打字,突然停下来,喊道:“华苓!”听到她答复后,打字机又响起来了。有时他不喊,而是走下楼,将手搭到她肩上,说:“我只想知道,你在这儿。”
保罗在上班,聂华苓打电话过去。保罗用中国话说:“喂!”她问:“你怎么知道是我?”他回答:“你的铃声里透着温柔!”保罗肚子疼,医生问他有没有过痉挛史,他回答:“有过,就是在遇到华苓的那一刻!”保罗和聂华苓参加朋友聚会,他不断伸长脖子找她,他对朋友说:“我的脖子上有一颗定时炸弹,见不到华苓就会爆炸!”他和她坐在靠河的长窗前聊天,聂华苓说:“快看,一只红鸟飞上了橡树!看那边,那只鹿走出树林的姿态像娴雅高贵的公主!”保罗不看鹿也不看鸟,看她的侧脸,说:“我真喜欢我们的生活。”
他带给她的爱,像孩子一样热烈纯真,没有丝毫的暮年气息。而聂华苓依然是中国的聂华苓,她坚持用汉语写作。保罗说情话时,她会微笑和脸红。她不那么主动示爱,却把他的日常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她给保罗留言:“以前我认为相爱很难,对人有刻骨的感情更难,如今我深深地知道,真正的爱情,就是两份孤独,相护,相抚,喜相逢。”
年的除夕夜,鹿园冰雕玉琢,红楼里一炉红火。保罗为聂华苓斟了酒,说:“华苓,祝我们俩健康快活!我要再重复一遍——和你一起的生活,真是好,没有多少人有我这样的生活。我还要重复一遍——你的脑子很性感,身子很聪明!”六十六岁的聂华苓笑得像一朵怒放的花——她老了,他还是把她当宝,这种日子,可真过不够!
遗憾的是,这是两人相处的最后一个除夕。1991年3月22日,他们启程前往欧洲,打算去见作者,去领波兰政府颁给他们的文学奖,去接受捷克总统哈维尔的接见。在芝加哥机场,保罗突然发现拿在手里的爱尔兰鸭嘴帽不见了,那是聂华苓送给他的圣诞礼物。他十分焦急,来来回回地找,直骂自己笨蛋!他找到了,立刻转悲为喜,心情还没平复下来,他说:“我去买份《新闻周刊》。”他转身走向转角的小店,却再也没走回来。聂华苓找到他时,他躺倒在书报摊前的地上,没了知觉。
聂华苓失去了保罗,起初还没觉得天塌地陷,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失去他的准备。然而,当她独自回到爱荷华,在山脚下想起无数次跟保罗回家,保罗远远地望着红楼说“我真喜欢我们的家”时,巨大的痛楚开始袭来。她走进家门,看到他养的鹿上前来迎接,种的茑萝在风里摇曳;她走进屋子里,看到他亲手为她做的黄色书桌,上面放着他的诗集《中国印象》,其中有一首是《想到我会死在中国》,他动情地写道:“在那迷茫和苦恼的时刻,我想,中国啊,您把美丽的妻子给了我,我在暮年,只好把可怜的骨头给你!”在《中国》这首诗中,他这样欢天喜地地描写1980年的中国:“现在生命飞过中国像一只鹤,现在生命像雨水向中国洒落,现在生命像金黄的麦穗在中国生长,现在生命洋溢在中国城市的街道上,现在生命向中国滔滔流去,又响又急,现在生命就是中国,死亡都成为过去。”
爱一个女人,并将对她的爱扩大到爱她的国家和民族,这是一种怎样深沉的情感啊!她跟他相处一世,他的爱照亮了她的三世,也照亮了她身后魂牵梦绕的故土。
他晚年一直致力于国际写作计划,继1979年邀请萧乾访美后,1980年是艾青,1981年是丁玲,1982年是王蒙,1983年后是王安忆、茹志鹃、陈白尘,汪曾祺、余光中、冯骥才、北岛、苏童、刘恒、李锐、迟子建等中国当代着名作家,都从该计划里获益良多。
年后,聂华苓走出悲痛,写就传记《三生三世》,隔着时空回忆保罗。2012年5月,聂华苓被南京大学评为“十大杰出校友”之一,入选理由是:她是国际写作计划创始人,是“世界文学组织的建筑师”,是“世界文学组织之母”。聂华苓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脆弱和不完整,我幸运地遇到保罗,得以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