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突然发现,一个艺伎看上去竟眼熟得很,那丰厚的发髻,黑色细长的丹凤眼,竟然与桐子相似。但她显然不是桐子,她眼神狐媚,浓妆下遮掩不住残败的细纹。
不知为何,东山仿佛看到了多年后的桐子,那种物是人非的悲怆立刻击中了他。他竟一杯接着一杯,将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他记得自己被人拖进了休息的房间,那个艺伎一直在照料着他,她温存地给他擦脸,她低声地安慰着他,可是被酒精灌醉的脑袋根本就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隐约记得她竟然将她血红的嘴唇印在了他的嘴唇之上,他恼怒万分,想推开她,却浑身无力。再后来,他又隐约醒来,却见她一直坐在灯下,紧紧地盯着他,即使醉到快人事不省,他依然能感受到她浓重的悲伤。
天亮了,东山从宿醉中醒来。他躺在榻榻米上,身边空无一人。若不是空气中尚存的脂粉香味,昨晚上的种种荒唐几乎可以算作一个梦。但是,当他起身时,他看到枕边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佩——一只小小的玉葫芦。
那是他的父亲为了他的体弱多病,特意从寺庙里求来,挂在他的脖子上,少年时须臾不曾离身的东西;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富良野时,作为房费而抵押给老店主的物品。那个艺伎,那熟悉而又残败的面容,不是桐子又是谁?
东山一跃而起,顾不得脸面和尊严,找到请客的官员,请求他打听那个艺伎的下落。得到的消息却是,那些女孩子已经离开了东京,不知去向。
东山不禁流下泪来。他以为自己历经磨难,早已习惯生离死别,早已看开一切,得到禅意,却不料一切在得而复失的爱情面前,禅意尽皆化为虚无。他知道那些回话不过是托词,只不过是桐子拒绝与他相认。是啊,即使相认,他又能给予桐子什么呢?名画家与艺伎的风流浪事?给他人增添无穷笑料与谈资,让家里贤惠的妻儿不得安宁?聪明的桐子,她早已想到了这一切吧。即使再相爱,也不能相认。他与桐子,也如同浮水漂萍,短暂相聚,从此各自漂零,莫问归处。
“先生来写生,会画这片白桦林吗?”“会的。”“那么,会画上我吗?”当夜,他想起往日种种,情难自抑。他拿起画笔,画出了画作《白桦》。画面上,雪白的白桦如同风姿秀丽的少女,那眼睛的形状形如丹凤,赭色的小路通向天边,而天际那幽深的蓝,蓝得令人心悸。
即使在这样的悲痛情况下,东山的画作里仍然有一份跳动的希望,那通向远方的路,给人以无限遐想。他只希望,桐子的世界,永不曾绝望。
爱恋的远走,令东山大彻大悟。他的画作,更加细腻,清雅,于淡淡伤感中传递着层层的禅学哲思,他笔下营造的世界,绿地,白马,泉水,飞鸟,无一不是如梦如幻,只是简单的风景画,却有着令囚犯痛哭的力量。被日本画坛尊称为画圣,他的画风,思想,无一不对后世的艺术界影响巨大。
他的足迹踏遍了全世界,然而,在他日本的寓所里,他竟然不惜动用巨大人力物力,从北海道将白桦树林移植在了房门前。为的就是每天清早醒来,听到树梢上小鸟的鸣叫。在那样清脆的鸟鸣里,他会回到富良野的早晨,雾霭散去,那美貌的少女站在门前,冲他莞尔一笑。
年,东山魁夷活到91岁才因病去世。在他的要求下,家人将玉葫芦与一片白桦树叶放在了他的手中,陪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的遗稿,由专人整理。
2012年3月,有人在他的遗作中发现《白桦》的另一幅未竟稿。笔风稳健似是他晚年之作。但犹为令人惊奇的是,画中小路的尽头,隐隐有一个女性的身影出现。消息一经发布,引起艺术圈内的极大震动,那个流传了许久的富良野白桦之梦的传说得到了证实。
东山魁夷说,“没有对人的感动,也就不会有对自然的感动。”也许正是因为此,那刻骨铭心的爱恋,对他更像一剂灵丹妙药,画作永远传达着梦幻,哀愁和静谧,却又永存希望,永怀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