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麦场是村里唯一较大而且开阔的平地,是“广场”了,这儿本来就是一个热闹的所在,现在更热闹了。像我这样的孩子,那时还不知道地震的危险与残酷,对这样的生活方式却是喜欢得不得了。几乎大半个夜晚,孩子们都在打麦场上打闹、玩耍,瞌睡得实在不行了,才会钻到自家的被窝里去。大人跟孩子不同,他们干了一天的力气活,累了,天刚一黑,就分头躺在了被窝里,跟左右说些闲话,说着说着,说不了多久,下眼皮就支不起上眼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陆续睡了。
睡这样的地铺,几乎是这一家人的前胸紧贴着那一家人的后背,这个人紧贴着那个人,睡前,怎么也得说说话儿,拉呱拉呱,有时还开几句玩笑。这样的生活,真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我在这里将要讲述的,是一个爱情故事。
一九七六年的防震,改变了牛娃的命运。
家乡方言里,将又呆又傻的所谓傻子,叫做瓜人。牛娃就是一个人们所认为的瓜人。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我并不认为牛娃是个傻子,或者瓜人,恰恰相反,我认为牛娃是个心灵手巧绝顶聪明的人。牛娃没有上过一天学,看上去,也像一个傻子,可他一点也不傻。比如木匠活儿,铁匠活儿,别人登堂入室拜师学艺,也不见得就能学会,牛娃只是看看,再看看,自己就可以动手做家俱,或者当一个铁匠,打铁。牛娃给自己家里做椅子、做桌子、做柜子、做箱子,自己备料,自己配齐了木工用具,不找木匠,自己动手做,是一条龙服务。牛娃也给家里打制农具和其它用具,村里虽然从未有人把牛娃看作一个匠人,因而请他打制过什么东西,可是,牛娃家的农具或铁器,比如锄头、镐头、尖镢、三角等等,在牛娃自己动手做了个铁匠用的风箱之后,从此不曾求助于铁匠。牛娃喜欢这些,酷爱这些,他用农闲时间钻研这些事儿,父母劝不了他,也懒得劝他。
牛娃还研究锁子。谁家不小心丢了钥匙,把牛娃叫过去,牛娃准定可以把锁子给你打开。他开锁,但不毁坏锁子,牛娃帮你将门锁打开之后,还会另外给你配一把钥匙。村里有了会开锁的人,人们普遍会对这样的人有所戒备。牛娃学会了开锁的手艺,但是,村里的任何人对牛娃都是一百个放心的,即使家里丢了什么东西,哪怕怀疑亲朋好友,也不会怀疑到牛娃的身上去。牛娃为人正派,手脚干净,是个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人,如果不是有求于他,如果不是看见了他,想起了他,他就像个透明人一样,你可以当他不存在。人们认为,怀疑牛娃盗窃,就跟怀疑自己偷了自己的东西一样,是非常荒唐的事情。
牛娃为什么会被认为是一个傻子呢?这当然与他的日常行为是分不开的。
干活也好,走路也罢,身旁有人也好,无人也罢,无论何时何地,牛娃都是一副微微低头的思考模样。牛娃总是想着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事情,需要他来想。你在旁边干扰他,他也似乎看不见、听不见。他专注于他在想着的事情,不为所动。要是他觉得你很讨厌,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也不气恼,而是躲得远远的,继续他的思考。农业学大寨的时候,生产队里放炮炸石头,把牛娃的耳朵给震坏了,除非俯身在他耳边大声喊话,他真的听不见什么了,从那以后,牛娃常常都是一副如醉如痴的思考样子。认为他傻,说他是个瓜人,也不是毫无道理。
牛娃二十六岁了还没有结婚娶老婆,在当时的农村,牛娃是个典型的大龄青年了。
村里有个女子,比牛娃还小一岁。这个女子模样俊俏,耳朵也能听见,不知道怎么回事,却天生是个哑巴。说她是个哑巴,其实并不准确。我很奇怪的是,这个女子的嗓门,一旦呐喊起来,却又大得出奇,但她不会说话。女子在家里排行最小,也许因为儿女众多,她又不会说话,他的父母连名字也懒得给他取一个,就叫她碎女子。在家乡方言里,碎就是小的意思,碎女子,就是小女子。碎女子的父母从小几乎不把碎女子当作一个人来看待。碎女子穿得破破烂烂的,无论衣服还是裤子,都是补丁叠着补丁的样子,她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碎女子吃的也常常是哥哥姐姐碗里剩下的。有时候,连剩余的饭菜也没有了,人们就看见碎女子趴在猪圈里,抢吃猪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