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给广文娶媳妇,我不能不回去。广文的喜日子定在正月初八,这显然是她做的主。除了我,哥哥姐姐的婚事,都是在正月十五之前举行的。她说刚过年,人吃满腹着哩,肚里有油水,席薄了人们也能担待。其他月份,席就费了,一样的席吃不出个好名声来。她就是这么精明。
我买了礼物把几个老子家都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知道窑里她多煨了一洞子炕等着我,可我偏在二嫂家睡了。二嫂说奶奶把炕都给焐好了。我没理会。可睡到半夜我跑过去了。她端出小笸箩,里面装满了枣子、柿饼、核桃、花生,说女人血亏,枣子补血,一天吃上几颗,你吃个啥又贪,别吃多了,吃多了上火,牙疼。她破例没去编芨芨,挤到我的被窝里来了。
婚宴结束,上正月没啥活计,我在家里多住了几天。姊妹嫂姑聚在一起,就是个互相咬,咬过去的事,结果咬着咬着她们都合起来咬我。
二姐说:“你是人家跟前的红人,鸡蛋给你煮着吃还嫌不够,还用勺子给你炒着吃,吃得打出的嗝都有一股鸡粪味,咱们可没那口福,吃个鸡蛋都要看人家的脸势。”
大嫂说:“喜在奶奶跟前是行下孝的,奶奶整日坐在那里编,脊背胀了喜给踩背哩,胛子酸了喜给捶哩,脊背痒痒了喜给抠哩,你在哪里?”
二姐扭扭嘴说:“咱想给人家踩给人家捶,可人家不稀罕么,进人家门人家就像防贼哩。”
我拧她一把说:“你可不就是个贼,老翻箱倒柜地搜腾,不防你防谁?”
二姐经常趁我们不在,进我们窑里翻箱倒柜地偷东西吃,鼻子比猫还尖,奶奶从放蜂的那里换了一罐头瓶蜂蜜,给我润脸,等发现让二姐偷吃掉了一半。
二姐一翻身骑在我身上说:“都是孙女,为啥把家里的东西藏起来给你一个人,天天晚上你都有好吃的,像老鼠咔嚓咔嚓的。”我翻身将二姐压住说:“你听我们墙根。”
二姐和我争宠争得最歪,一直争着也要跟她睡,说:“你那么大的炕,我能占多大点地方,我还能给你倒尿盆呢。”她就是不答应。二姐说:“连咱这手在人家看来都是狗爪子。”
她总会在园子里种十几株指甲草,把草叶捣碎添加上些明矾给我包指甲。指甲包出来是水红色,很漂亮。要包不好,会把手指头也染了,脏兮兮的几个月洗不掉。二姐也要她包,她撇一眼说你那狗爪子还包啥。二姐逞能自己包,结果染了手指头不说,矾放多了,把肉都蚀烂了,她笑着说你看,越来越像狗爪子了。
二嫂跟着说:“还说呢,喜放个屁都是好听的,都是香的。”
她说男娃放屁马背上夸,女娃放屁门背后杀。哥哥们放出屁来,她就笑着。可嫂嫂姐姐不小心没夹住放出个屁来,会遭她严厉地喝斥,甚至是要挨巴掌的。可对于我,一切都是例外的,放屁出来,她笑眯眯地看着我,会抹一下我的头。因此,我会走到哥哥姐姐跟前故意挣一个大屁出来的。她开心地笑着,二姐说她挣着放屁哩,你都不说,她不是女娃?她只是笑,不和她们斗嘴。大姐会说你跟人家比啥,人家是心尖尖上的肉哩。二姐的反抗得到不她的响应,就说你个屁桶,小心以后熏走你男人守寡。
大姐掐了我一把说:“你小时候可是把便宜占扎实了,谁惹了你就是把天戮了个窟窿,你又是个虚皮,动不动嘴咧得像鞋口子告状,一告就赢,后来越学越坏,看人的啥稀罕就要,不给就哭,编谎告状,可没少害人。”
五嫂嫁过来时我已经大了,这些事听稀罕,只是嘻嘻的笑。四嫂却阴阳怪气地说:“人家有人偏心哩。”
大姐说:“你谁惹得起,别说我们姊妹,他们都惹不起。”他们指的是男的。
二姐说:“五少爷惹了你,十冬腊月的,你竟等了一个晚上,把一大泡尿尿到五少爷的鞋壳郎里,要是谁还了得?不打折几根柳条才怪哩,是你么,人家心尖尖上的肉么,人家把气都笑岔了,还问你咋尿进去的。”
她们没有刻意唤起我对过去的记忆,她也不可能安排。
大姐说:“你是在奶奶奶头上吊大的,你该叫娘,她是我们的奶奶,是你的娘。”
娘走时我才三个月,整日饿得叫唤。那时间的老埂坪听也没听说过奶粉,一天就是刷了面糊糊米糊糊打个鸡蛋灌。村子上谁生了娃,她就抱着我去讨奶吃,随手带个背篓或者筐斗,再不就是提只鸡。尽管娘死了她是那样的诅咒过,但对于娘的死,在后来的岁月里她一直是愧疚的,这使得她听不得我一声啼哭。每当我哭得哄不下,她就把空瘪的奶头塞进我的嘴里,任我吮着咂着。我在她的奶头上吊了五六年,直到上了小学。上了学虽然我不再吊奶头了,但从学校回来还要揣一揣过过瘾。
大姐说:“也不知道害羞,都多大了,还要摸奶奶的奶头。从学校回来,书包还没放下,就先扑到奶奶怀里,掀起大襟就摸,还要嘴里噙噙,不管有人没人。有一回奶奶去姨家没回来,那个哭呀,要摸我的,把我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后没办法,我让你摸大嫂的,那时大嫂才嫁过来,还是个新媳妇,羞得不让摸,你大哥虎着脸逼着让大嫂给你摸。”
二姐说:“每年正月初一吃饺子,知道你为啥总能吃出钱来么?”
二嫂撇嘴一笑:“奶奶下了命令,谁吃出钱来都不许说,自己心里美就行了,趁你不注意,把钱再放进另一个饺子里,夹到你碗哩,因为你吃不到钱,会把一家人的头吵破。”
二姐拧我一把说:“真当你命好?”
我说:“就是么,看我的命有多好啊,好得都嫁给傻子了。”
本是为了堵她们的嘴,结果自己却号啕大哭。
二姐替我擦着眼泪,自己的眼泪却下来,说:“别哭了,事都过去了,想想她对你的好,她疼你那可是疼到心尖尖上了。”
大嫂说:“就是,就是,你现在过得不是挺好的么,两个儿子多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