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的时候,她把二嫂派过来服侍我。我说嫂子,你回去操持家里吧,我有婆婆。二嫂说你那婆婆让几个瓜子挼磨得也快成瓜子了,能伺候个啥?奶奶说你心气高,又好强,又是头首子,怕有个闪失。我赌气地说她巴不得我出事哩。二嫂说喜,千万不敢说这欺天的话,她疼你那是疼到骨头缝里了,她要来服侍你的,怕你见了她着气,怀着娃心情一定要好,生下的娃才好。我说她当她不见我,就从我心里把自己抽走了?她就是我心上一颗钉,锈都锈到里面了,想撬都撬不出来了。二嫂落泪了,说她心里也苦哩,你嫁走了,她夜夜都在哭。我说她会哭么,她有眼泪么?我知道她哭过,我的眼泪也淹心了,但我不会让它流出来,就让它在心里流着。
我出嫁以后,她就一个人住在那窑洞里,又深又大的一个窑洞,空荡荡冷森森的。要说她完全可以领个孙子重孙子陪她,几十个孙子重孙,只要她愿意,哪个不喜欢跟奶奶太太住呢?她这里可是聚宝盆,总能搜腾出好吃的东西。
我说她还一个人住?二嫂说那么多的重孙子,一个都不要么,那么惯二妮,我打发二妮去给她做个伴儿,她又使回来了。你哥歪她,她说人活过七十就是纸糊的了,哪天突然死在炕上,把娃娃吓着了。
人生人,吓死人。我生了一天一夜,她陪了一天一夜。端盆换水,烧香磕头,口里念念有词。五更时分,我生了,是个儿子。头首子就是儿子,心里喜啊,出怀了人都说是个女儿,酸儿辣女,我爱吃辣的,自己也觉着是个女儿。可是,当我看到耳朵上和大傻一样有一个拴马桩,一下子就晕死了过去。
三天后她回去了,留下大嫂伺候着我。我心里多么想让她留下来,大嫂说她怕我看着她着气,糟下月子病那就是一辈子的病了。
七天上下汤,婶婶、姑姑、嫂嫂和姐姐们都来了,说起做满月的事,我知道是她让她们探我的口气。我说不做。倒不是要拗着她,对这个小东西我的心悬着,一个月娃子能看出个啥?二傻的儿子正常,不能说明我的儿子也正常,我得等到百天再说。给儿子起名按村里人的习惯,名贱人贵,起个贱名儿好养,可我不想给儿子起个贱名,村里叫狗旦、狗剩、牛娃、三余、四存的多了,没见一个因名贱而贵的。我给儿子取名景琦,这是我翻了几天的字典拼出来的。小名就叫了琦琦。琦有三个解释:1,美玉。2,珍奇,美好。3,不平凡的。
随着满月的来临,小家伙一双小眼睛黑豆一样滚动,小嘴巴动作可多了,小手也不停地抓抠,这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刚一满月,我就不顾大嫂的阻拦下了炕,风风火火的,甩着两只饱满肥硕的大奶子忙活起来了。看到出路的日子就是这样让人心急难耐。
大嫂回去,她就来了。一进月屋,她两眼直直盯着琦琦看,我知道她想抱。琦琦刚到她怀里,就“哇———”地一声嚎哭起来。我一把夺过来,看到琦琦的屁股蛋上有被掐过的红印。我瞪着她许久,抱着琦琦转身就走了。她是在试探琦琦的反应是不是正常,会不会和他爹一样,也是个傻瓜蛋子。我才明白我怀孕后更害怕受折磨的是她,她把我嫁给傻子,害怕我的苦难延长。
每天她踮着一双小脚出出进进的,盘儿上桌儿下的给我调着方子吃喝。我四平八稳地赖在炕上啥都不干,吃着她给我准备的瓜子、枣子、核桃、柿饼、果干,享受着她的服侍。这连少言寡语的婆婆都看不过去,她说你该对奶奶好一点,她瘦了,比上次我见时瘦多了。我绷了婆婆一眼,婆婆再不敢做声。
快到百天,我看到了一个正常的琦琦,会看人脸色,给个笑脸就咯咯地笑,一吊脸子就哇哇地哭,一拍手就舞着两手往你怀里扑。百天当然要过了。大傻家就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我被摁进潭底,快要憋死了,太需要从水底凫上来透一口气,我一定要高高扬起头,大口大口地喘,大声大声地喘。家里已有六只羊了,刚好有只羊羔满月,宰了,又宰了五只鸡,腌下的猪肉有大半缸,席准备得不比婚宴薄。娘家的女人提前几天就来忙活了,我倒成了闲人。
百天那天,车载驴驮轰轰烈烈地来了。
这当然是她发号施令的,事关面子的事,她总会做得很足。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才明白并不全是为争面子,还有另一层深意,她是借此来示威扎势。她怕我受人欺负,她要韦庄人知道我娘家的势力有多重。这在以后的岁月里显现出来,谁与大傻家起了矛盾,顾忌的不是大傻一家,而是我的娘家。娘家就是女人的势。
她红光满面,抱着琦琦像展示一件宝贝一样展示给人看。村里人都围了上来抢着看娃,说看这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看这一嘬一嘬的小嘴巴,韦家的风水总算是转过来了啊。宴席散了,送娘家人出了村子,到村口,她把我拽到一边,给我手里塞了一样红布包裹着的东西。我打开红布,是一块大洋。她嫁给爷爷时箱底压了两块大洋,一块我结婚时压了我的箱底,一块给了我的儿子,五个哥哥两个姐姐她都没给。黄昏像水淹过来,寒风卷起的砂粒打在脸上就像针扎一般。我多希望扑进她怀里好好哭上一场,多想留她住上几日在她怀里挤一挤;我知道她也想多住上些时日,可我张了几次口,舌头又把话卷了回去。我宁可站在没有一个人的梁上,看着她消失在山弯背后,任泪水流出来再让风吹干。尽管她给我争足了脸面,但这与嫁给一个傻子揭去我的脸面是无法相比的,事还在我心里。这时我猛然发现我很像她,都是这么的硬。两个一样硬的人遇到一起,就是个熬。
直到景琦叫出第一声娘来,我悬着的心才放到腔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