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和徐政委找到货站装卸队,那里的人说,李福茂是在这里扛过包,后来受过伤,身体可能又出了什么状况,他也没说,在这里干了半年,被一个朋友找去了。那个朋友听说是开砖厂的,给的工资不少,活儿也比这里轻巧一些。
徐政委一拍大腿,说:“开砖厂的?一准儿是王国柱。”
徐政委对李梅介绍说:“王国柱和你爸是狱友。那年,犯人挖土石方时发生塌方,你爸把低头干活的王国柱一把推出去,救了王国柱一命,自己被压在土方里。从此,王国柱就把你爸当作亲兄弟一样。”
李梅说:“妈说的那个他最好的朋友可能就是这个王国柱。”
徐政委和李梅赶到那个砖场时,正是砖出窑的时候,工地上人们穿梭似的你来我往,一派繁忙景象。
徐政委带着李梅向场办公楼走去,半道上遇到一个人,见着徐政委惊叫:“老政委,你怎么有工夫到我这儿来了?事先怎么没通知我一声呢?”
徐政委说:“国柱啊,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李福茂的女儿,来凌岩好几天了,是来找福茂的。福茂要是来凌岩,估计肯定在你这儿,你说是不是?”
王国柱看看李梅,又看看徐国栋,吞吞吐吐地说:“老李不让告诉任何人,他怕别人找他……要不是老政委你来,我咋也不能说实话,这可是坏规矩的事哩……”
李梅抢上前去,紧紧抓住王国柱的手,兴奋地说:“这么说,我爸是在你这儿啦?”
徐国栋帮腔说:“快说呀,别让孩子着急了。”
王国柱无可奈何地说:“是在我这儿……你们跟我来吧。”
三个人一起来到一座仓库前,大老远的王国柱就喊:“福茂大哥,你看是谁来了?”
李梅跑过去,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王国柱埋怨说:“准是又上窑了,让他清闲一点,可他就是闲不住!”说着,带老政委和李梅来到出窑工地。
出窑工人们几乎是一个打扮,头上戴着连肩的帆布帽子,身上穿着蓝灰色工装,他们推着独轮车从窑里运出烧好的红砖,码出一垛垛整齐的红砖墙。
李梅辨不出谁是谁,心里有些焦急。正在这时,她看见一个身材高大却佝偻着腰身的人,正推着一辆独轮铁皮车,上边码着满满一车的红砖。只见他努力把握着铁皮车的平衡,脚步细碎而且有些蹒跚……
李梅愣在那里十几秒钟,猛然看见那人的帆布帽子里露出一缕灰白头发。是他,是那个“泥瓦匠”,是她的爸爸!她发疯似的朝那个人飞奔过去。
推车人见有人跑过来,一分神便打了个趔趄,铁皮车倾斜着要倒下去。他咬紧牙关,用尽力气想把车子扳过来,无奈力不从心,眼瞅一车砖就要报废了。
就在这时候,李梅抢上前用身子抵住要倒下的铁皮车,两人合力将车支放在地上。李梅仔细瞅那人的脸,然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使劲摇晃起来,不顾一切地哭喊道:“爸!爸!你真的在这里,让我找得好苦哇!”
李福茂满脸的砖灰,被淌下来的汗水冲出一道道小溪沟,因为消瘦,或因惊奇,眼睛显得更大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朝思暮想的女儿,一刹那,竟然如一尊雕像似的伫立在那里……
李福茂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这样的梦他二十年来做过无数次,每次都是在一声声“爸爸”的呼喊声中清醒过来。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监狱黑黢黢的牢房里,他捧着女儿小时候的照片久久不能入睡,昏昏沉沉中一声稚嫩的喊声,让他看到黑暗中的一缕光明;在他被埋压在巨大的土石方里的时候,恐怖和绝望使他几乎丧失了所有的意识,可是冥冥之中传来的那一声呼唤,支撑他坚持到最后获救的那一刻;在他扛着超过自己体重的麻袋包从狭窄的跳板上失足跌下来的时候,腿骨折断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几近昏迷,依然是那稚嫩的呼喊让他笑对人生……
然而,那毕竟是虚幻的,过后,则常常伴随着一丝痛彻心扉的失望。
可这次却不同,他分明听到了一声真真切切的呼唤——爸,是她在叫自己爸!他用袖子擦擦眼角,望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女儿,他确定这次不再是在梦里。他又惊又喜,心底生出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只这一声他就满足了,他觉得什么缺憾也没有了,就是现在死了,他也觉得这辈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李福茂嘴角弯上去想笑,却没笑出来。突然,他用粗黑的大手捂住了脸,身子不断颤抖,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