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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雅芝和孙林大吵了一架。孙林默默忍受着。一刹那间,她对他又暗暗有些怜悯了。她知道他是在迁就着她,但想到这次如果不彻底征服他,孙林今后会得寸进尺,她就将刚动摇些的念头,又坚定了几分。
孙林在她的穷追猛打下,蔫得像茄子。半晌,他抬起头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她一愣,眼泪便刷的流下来,然后赌气说道,“你滚!”
孙林开始在不声不响的收拾东西,动作很慢,他的肢体语言暗示妻子能回心转意,然而雅芝不发一言。少时,孙林将换洗的衣服装在包里提着,慢慢走到她跟前,低声嗫嚅道,“也许分开一段时间会形成一种距离感,反而更使我们的心灵走得近些。”
她仍然没有答话,这时已是城市渐渐进入华灯初上的傍晚,望着孙林单薄的身影淹没在繁华的街道中,她的心里有点怅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有天雅芝忽然接到梁军的保姆打来的手机,她抽抽噎噎的说,“你是雅芝记者吧?梁军快不行了。他想见见你!”
听到这消息,她在外面迅速结束了一个正在进行的采访,匆匆往医院里赶。自从和孙林有了那次不愉快的争吵后,将近一个月以来,她没有到梁军那里去。孙林眼下住在单位,也一直没有回来。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单身的她。见到梁军时,他已病得瘦成一把骨头,雅芝突然感到自己撕裂了。她知道,他惊人的枯萎,在很大的程度上,除了是万恶的癌细胞大肆扩散外,还是因了她的原故。而她,也是被一种世俗约束着,无奈着。
“你不该让她到这里来。”梁军见雅芝进来,便用虚弱的声音责备着在一旁始终静默无语的保姆小兰,小兰忙用拳头堵住嘴,跑向门外的走廊上。
“以后你不要到这里来了。”说这话时,他眼神里又流闪着渴盼。她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得像初春的一朵飘雪。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这时,一个灵感如破空的闪电蓦然从她心间划过:梁军是因为她,才特地远道而来到她所处的这个城市来住院的!
“你不应该背判你自己。”她声音颤抖得厉害。“当初是我错了。”她又说。
梁军的身子不知为什么一震。他的手可怜的挣扎了几下,终于从她温润的手掌窝里游走。
“不,你没有错。”他的语气里,蹊跷的有着忏悔的意味。随即又压低声音说,“我会把结果告诉你的。”
他提出要她和他一起到外面走走。叫小兰不要跟着。
医院花坛边的一株腊梅在奇寒中绽放,那枝头茸满细碎的黄黄花朵以自身淡淡的高雅香气傲然地布满了他们头顶之上的天空。这时,她和梁军倚在腊梅树下,梁军用鼻翼贪婪的捕捉着四处浮翔的梅香,眼里流淌着对生命的每一滴爱。此刻,他脸上因升起着对某种信念执著的神情,而闪烁着一种高贵的纯洁的光泽,雅芝感到自己被不觉溢出的泪水温暖着。
一会,他给她讲起他的故事:“……那次离开你后,我回到了老家。父母逼着我结婚。原谅我,因为我一直瞒着你。我和现在的妻子是指腹为婚的,她比我大。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至交,当我和她还尚在各自母亲的子宫里酝酿时,我们的命运便在两个男人被劣质酒精的刺激下的一次慷慨承诺中定下了。长大后,我们曾经拒绝过,但都枉然。后来,我参军并在部队考上了军校,见到你时,我是从军校并再次下到基层煅炼的。而我对你隐瞒了军校的经历是怕你爱上了我。而我又是深爱你的,但出身低微又使我望高而退。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当时我家兄妹多,很穷,而且作为家中主劳力的父亲不久又不幸中风,长期卧床不起,本来穷困的家更是雪上加霜。为了让我安心在部队要求上进后来并读书,还是闺身的她便不顾村里的闲言碎语,毅然来到我家,过早挑起了未来儿媳的重担,孝顺公婆,照应我的小弟小妹。我每年的零花钱,还有我家的一切费用,都是她在家里养猪、有时去城里打零工和闲时做鞋垫然后拿去卖的挣的。每年到节假日或者我的生日或者病了,她就把钱寄给我。
一到五月,故乡平原长的槐树一排排,那洁白的槐花铺着压满枝头,这种槐花经过处理,可以煮着吃,但味道打口。她把粮食省给我家人吃,自己则吃槐花,吃得脸色发青。由于劳累加上营养不良,有次出外打槐花时,竟一头栽倒在箩筐内的槐花中。
就这样,她使我顺利读完了军校,有次七一节,我问她,你为什么对我好?她说,我家是贫农出身,是党和解放军让我家过上了好日子,所以不晓得为什么我一见到你就特亲,就是你让我死我也愿意死哩。我妈生我,可你在我心里比妈还亲多了。
我一听这话,又感动又苦恼,心里说:好妹子,你知道吗?你为我家为我,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我很感激,可是我并不爱你。感激怎么代替得了爱呢?
后来回到老家,我本来不想和她结婚的,父母就跪在我面前,说这么好的姑娘,你不娶她娶谁?人要知恩图报。”
梁军说得很动情。她亦被这个故事所打动。
起风了。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有几朵悄然地敷在梁军的额上。梅花的清芬,始终在凛冽的空气中暗暗浮动,她祈祷着这高洁的香一如那个诗意盎然的故事,今后会隐约的在她心里永久弥漫。
“这么说,你和她结婚是为了感恩?”过了会,雅芝问。
梁军缓缓吁出一口气说,“一个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和爱。如果建立的婚姻能使双方完美融合,我当然会去全力追求;如果婚姻仅仅是为自己,我宁愿放弃;如果是为了对方,即使我背判了自己,我也会建立她。”
我说,“可是这违背了人性。”
“但是这符合人情。”他轻声说,“就像当初你突然改变主意,走向孙林。”
旧事重提,雅芝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过了会,他喃喃说道,“我相信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崇高的东西,就像生活中随处都可能拥有幸福。这主要在于发现。对于最初的选择,我不后悔。”
“然而……”稍后,他低语着这两个字时,犹如手指滑动无意触了钢琴的两个键,嗡地发出短促而美妙的声音又戛然而止。他把眼睛闭上了,随即一朵透明的东西挂在眼角。接着,他把手按在肝区上,脸色苍白,雅芝觉察到了表面装着平静的他的内心的剧烈冲突、犹疑和矛盾。而这种情感折磨,现在又加重了他本来危重的病情。“我们回病房去吧。”她马上不安的说,并大胆伸过手去,覆盖着他按在肝区的那只手上,帮他轻轻揉着。
她明显感到梁军颤栗着,这次他没有拒绝。
“还在这里呆一会儿吧。”梁军的声音发烫,像一粒炭。
在这期间,她看到小兰在对面病房前的阳台上出现过几次,小兰可能不放心,然而她没有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