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乡下探亲,我都要去看看李六爷和那座无名烈士墓。
1949年解放县城的那次战斗,李六爷是支前民工队的队长,负责组织抬担架,运送解放军的伤病员。那一仗打下来,解放军八十多条鲜活的生命献给了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战斗结束后,野战军的张团长把安葬捐躯战友的神圣使命郑重地托付给了李六爷。李六爷虔诚地受领了任务。李六爷带领他的民工,含着眼泪,把这些献出生命的亲人埋葬在了他们村东边的山坡上……事毕,李六爷觉得应该按照中华民族古老的传统给这些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无私奉献者立一通石碑,刻上他们的英名和惊天地泣鬼神的丰功伟绩,让后代永世缅怀。当李六爷赶往县城找张团长索要名单时,张团长已经带领他的英雄部队去参加解放省城的战斗了。
李六爷扑了个空,满怀着失落、悲哀和遗憾地回到村里,让石匠老杨头凿了一通石碑,上书“无名烈士之墓”立到了墓前。
家乡解放后,打土豪分田地,李六爷把安葬无名烈士的那块高地要到了自己名下。
1950年抗美援朝,李六爷把惟一的儿子送到了前线,在上甘岭战斗中,李六爷的儿子牺牲了。政府为了体现对烈属的关怀,决定把李六爷家那岌岌可危的旧房拆除,再给他盖三间好屋,以便让李六爷老两口安度晚年。李六爷对来人说,旧屋是不能住人了,如果要盖新房,就盖在东山坡的无名烈士墓前,我要为烈士守墓,看到了烈士墓就像看到了我儿子,这样,我就不会寂寞,烈士也不会寂寞……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那场“文化大革命”,李六爷被造反派关了起来。那一年我回乡探亲,听说此事,去问造反派头头,为什么要关那样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造反派头头告诉我说,李六爷有历史问题,我问他是什么问题,造反派头头说,解放县城那阵子,李六爷打着埋葬烈士的名义,把国民党反动军队里被我们打死的士兵也和我们的烈士埋葬在一起,把他们也当成了烈士,并为他们守墓,你说,这不是玷污我们烈士的英灵吗﹖这不是反动吗﹖
我经过允许和李六爷见了面,我问李六爷是怎么回事。开始,李六爷提防着我,不肯给我说。我说,六爷,你还不相信我吗﹖我是你看着长大的呀,我还偷吃过你院子里的石榴呢!你对我说说,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帮忙呢!
李六爷解除了顾虑。他说,当年那个仗打得残酷,国民党的官兵死得更多,凡是穿国民党军服戴国民党领章帽徽的死尸,我们统统把他们就地掩埋了,而把我们牺牲的战士运到东山坡单独合葬了。在这些被运回来的尸体中,有些人既没穿国民党的军服,也没穿解放军的军服,这些标志不明的人,可能是国民党抓的壮丁,没来得及穿军服就上了战场;也可能是在战斗中刚刚参加解放军的战士,没有我军的军装。要是把这些全当成国民党的兵埋了,万一是我们的战士呢﹖他们的灵魂能安生吗﹖退一步说,就算是为国民党卖命的兵,他们也是穷人的孩子,是被迫抓了壮丁的,他们也不是坏人!
听完李六爷的叙述,我点了点头。
李六爷说,造反派要我挖开无名烈士墓,让我把国民党士兵的骸骨找出来,你说,这不是无理取闹吗﹖我能找得出来吗﹖我不干,他们就把我关了起来!
和李六爷谈罢话,我又找到造反派头头交换了意见。我说,李六爷是好人坏人全村人都知道,再说,他儿子在朝鲜战场上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是烈士,李六爷是烈属,上边都知道。再说,李六爷这么大年纪,身体又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恐怕不好交代。
我回城没几天,听说他们把李六爷放了,究竟是我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再没打听。
光阴似箭,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这次回乡探亲,李六爷已驾鹤西去。据说,李六爷临终前,请人把石匠老杨头的传人叫到床前说,你的先人为无名烈士刻了无名烈士墓碑,今天你再为我刻一通守墓人之墓字样的墓碑,让我永远为无名烈士守墓……
当我来到东山坡无名烈士墓前时,果然发现李六爷的墓紧挨着无名烈士墓,两通庄严的墓碑向人们无言地倾诉着历史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