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瓜种子被种到地里,收秋的时候就是一条条粗粗壮壮、圆圆滚滚的大冬瓜。
那一年,麻三奶种的冬瓜又获得了大丰收。黑乎乎的地面上成群结队地摆了几百条瓜,白嘟嘟粉嘟嘟的,人见人爱。
爱的人就去看瓜,看完冬瓜便劝麻三奶:三奶奶,你瞧瞧,大河滩里在修电站呢,修电站的人要菜吃,您老人家为啥不把冬瓜卖一些给他们?
麻三奶轻轻地摸了摸那些上了粉的冬瓜,说:他们不缺我这冬瓜吃哩。
隔天又有爱的人去看瓜,看完冬瓜便又劝麻三奶:三奶奶,后山上在修快车道,别人家的萝卜、白菜一撸精光,您老的冬瓜就不能匀一些卖给他们?
麻三奶在围裙上蹭了蹭粉嘟嘟的手,说:他们也不缺我这冬瓜吃哩。
麻三奶地里有冬瓜,夜里就有人去摸秋,一边摸还一边唱:
八月十五月当头,姐妹相约去摸秋。虫儿声声耳边叫,秋风阵阵桂花幽。引路有个亮火虫,做伴有个叫轱辘。一走走到菜园地,一跨跨过菜地沟。一摸摸个毛油油,二摸摸个圆溜溜,三摸摸个长拖拖,四摸摸个团勼勼。摸个冬瓜养儿子,摸个北瓜养丫头。北瓜系上绿丝线,冬瓜系上红兜兜。北瓜送把张大脚,南瓜送把李小妞,冬瓜送把刘三妹,香瓜送把王二丑。恭喜恭喜大嫂子,来年都抱胖妞妞。
一个秋摸下来,麻三奶的冬瓜地里少了上百条瓜。收秋的时候,麻三奶还是收了一百来条。
这一百来条冬瓜是麻三奶在春分里就开始刨地、垫土肥、下种,秋收里歪着小脚一条一条背回家来的,一百来条瓜,占满麻三奶那一大间泥巴屋的角角落落。
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麻三奶还年轻,年轻的麻三奶就会种瓜,那瓜救活了一个又一个即将倒下的人。大队里给她颁奖,公社里给她送红花,进了麻三奶家的门就喝木耳冬瓜汤。
大队书记说:这冬瓜汤好喝。
公社书记也说:这冬瓜汤好喝。
第二年的春荒,麻三奶家的小顺子吃焦糠面子结了肠,抠,抠不出,拉,拉不下,没过十来天就去了。
这年收秋过后,麻三奶还是把冬瓜地里结的冬瓜交了公。于是,大队又给她颁奖状,公社又给她戴奖章。
大队书记走上前来,拉着麻三奶的手,说了一番话。
公社书记也走上前来,拉着麻三奶的手,说了一番话。
第三年春上,吃焦糠面子的麻三爹也扛不住了,丢下个吃焦糠面子会种瓜的麻三奶活在世上。
我们跑马滩的人,人人都知道麻三奶会种冬瓜,很多大姑娘小媳妇也都跟麻三奶学过种冬瓜,但很少有人知道麻三奶从那以后就不吃冬瓜。
冬瓜收回了家,有喜欢的,一串门就串到了麻三奶家,走的时候就拎一两条冬瓜,剩下的,靠墙摆在那儿,过了冬,开了春,冬瓜留不住,麻三奶便又撬开那些只剩下了冬瓜壳的冬瓜,从里面翻出种子来,拾掇一番之后,便又歪着小脚把它们种到了地里。
1969年发大水,我们跑马滩这一带,水田淹了,田里的稻子埋在几尺深的砂石下面,地里的玉米也蔫了,剩下一排排烂秸秆枯倒在地里。这一年,麻三奶种的冬瓜又派上了用场,断粮的人家隔三差五就会得到一条或大或小的冬瓜,因此,麻三奶的名字又被一些人叫在嘴上,记在心里。
灾年过去,便又有人上门劝麻三奶改嫁,麻三奶不应,依然勤恳地守着麻三爹的这一份家业,种她的冬瓜。
会种瓜的麻三奶孤零零地走完六十一个春秋就去世了,去世的时候,她正在冬瓜地里收冬瓜,收着收着,忽然一屁股坐在冬瓜地里,面带微笑就走了。人们赶来时,她的怀里还抱着一大一小两只冬瓜,大的已经上了粉,小的才长毛毛刺。
会种冬瓜的麻三奶去了,会结冬瓜的瓜地人人都想要,手尖的一人薅了一块去,可无论怎么侍弄就是再也结不出一条像样的冬瓜来。
现如今,出门打工的人多了,留守在家里的人少了,我们跑马滩这一带的水田都荒歉了,谁还管得了麻三奶曾经种过冬瓜的那一爿荒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