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师傅，向你报到，我等着你哪！”雾气里传来一声喊。阿毛抬手撸去额头的汗水，朝喊声望去，只听见水池里有“哗哗”的撩水声，还有被热水烫得嘶哈嘶哈的喘息声，看不清说话者是谁。但阿毛当做看到了，他朝水池方向说：“再等俩！”他怕那人等急了，忙添加一句：“今天水热，你多泡一会儿，舒坦着哪！”
那人脆脆地应一声：“好嘞！”
阿毛是搓澡工，20岁那年从老家来荷花浴室，到今年整10年。10年里，他靠一双手建起一个家，儿子今年上幼儿园，小日子过得还不赖。
知足者常乐。
阿毛不好高骛远，不做不切实际之事，不出过头力，好比挑担，能挑一百斤，决不挑一百五。阿毛知道，挑多了会累伤的，疝气下来了，歇几天能上去，若累得吐血，病根也就种下了，这辈子就成了纸人，再不能吃苦受累。身体是养家之本，没有好身体，啥都做不成。
阿毛个子不高，但结实，一身腱子肉，攥紧拳头，身上的肉疙疙瘩瘩的，像健美运动员。别人擦澡用的床都是70公分高，而他却把床腿锯掉10公分。擦澡间那张矮床属阿毛专用。阿毛说，矮床擦起来好使劲，客人舒坦。
阿毛的手大，跟身体有点儿不成比例。这是职业造成的，不奇怪，就像跑船的脚板大，扛麻包的背驼，挑担的两肩的肉厚实一样。阿毛的手整天在热水里浸泡，奇白，像猪蹄，更像菜市场小商贩卖的海产品。这双手在浴室里没多少感觉，到了室外，遭遇冷风，十指跟通电似的，酥麻，有破裂感。阿毛一年四季都戴手套，有防护层，感觉好多了。不明内情的人说阿毛娇气，大男人戴手套，跟小姐似的。有一回，女邻居和阿毛开玩笑，问他和老婆做那事，是否也戴手套。阿毛拍打一下女邻居，一本正经地问：“想不想知道？”女邻居说：“当然想啦！”阿毛招招手，女邻居把耳朵伸过来。阿毛竖起一根指头说：“我俩做一回，你就知道啦。”女邻居见自己被绕进去，追着阿毛打，骂阿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看着两个活宝在闹，阿毛的妻子在一旁乐得咯咯大笑。
荷花浴室有上中下三层，一层为普池，5元门票，如果搓澡，推盐，捶背，全套也就20元，是工薪阶层的消费场所；二层档次高，门票48元，搓背，推盐，推奶，捶背等等还得另算，几项相加，超过百元。有点儿高了，但也有吸引人的地方——洗过了，可以到小厅里吃免费小吃。说是小吃，品种还挺多，进去的人拿起筷子就不想放下，想把可口的都品尝一下。不想放也得放，来二层的人都有点儿身份，不是被人请，就是请人家，洗完澡还有饭局等着。走出小厅，赶紧上三层。三层是休闲场所，服务者均为异性，年轻漂亮，胆贼大，见了男人就拉，立场不坚定者，小厅里躺一下，按摩费一百多，如果需要特殊服务，再加二百元。钱多了不可怕，结账时有发票，回到单位，大笔一挥，发票又变成了钱。
阿毛曾在二层搓澡。后来二层改造，档次高了，老板对搓澡工的身高、长相提出新要求。阿毛因身高不够，从二层下到一层，收入相应也少了。阿毛随遇而安，不怨天尤人，身高、长相是爹娘给的，谁也不能返回去重生一回。接到通知，阿毛啥话没说，拎上搓澡家伙就下到一层。
一层是普浴，来这里洗澡的多是退休人员，也有在岗工人。脱了衣服，他们喜欢到大池子里泡一会儿，泡得满头大汗才出来。他们搓澡是认人的，谁舍得下力气，他们就找谁，等上几个人无所谓，洗澡嘛，图的就是痛快。搓澡工都清楚这个，所以他们善待每一位客人，希望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回头客。一层的搓澡工有九个人，别看他们平时嘻嘻哈哈，谁有好吃的会分给大伙品尝，但对待客人却毫不含糊，像平静的水面下暗藏的急流。对待新的客人，他们会使出浑身解数，希望给客人留下印象。印象好了，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有了三次，差不多就成固定客户了，来此洗澡就会找你。像刚才叫阿毛的那位，往往刚下池子就报到排队，以防被后来者抢了先。
阿毛是从二层下来的，从高到低，有点儿遭贬的意思。刚下来那天，客人见他面生，又貌不惊人，就没把他当回事，从浴池爬上来，见他闲着也没拿眼瞅他，宁愿排队等候。搓澡工们见队伍里添了新人，怕客人流失，手上就用了劲，时间也比往日用得多。到晚上，一个个累得东倒西歪，骨头像散了架似的。第一天，第二天，阿毛没有客人，就是说，这两天他是零收入。回到家，阿毛没和妻子说。要是说了，妻子肯定会骂老板有毛病。搓澡工，搞得跟飞机上招空姐，又是身高又是长相，这不是难为人嘛！老天爷饿不死瞎眼雀，他看不好咱，咱就换一家，有一身好力气，还怕没饭吃啊！
阿毛不是没想过。他想是想了，但没舍得离开。荷花浴室地处闹市，又紧靠市民小区，人气旺，来此洗澡的人川流不息，星期天、节假日人更多。常言说，店铺要焐，焐了才会有人气。人也是这个道理。阿毛相信，过几天，人家看他眼熟了，就会找他了。
如阿毛所料，第三天，就有客人找他。这个人原是别人的客人，今天因为有事，不能久等，见阿毛闲着，就让他搓。这是洗澡者常有的事，是应急的，就一次，搓好搓赖无所谓。不想阿毛的手刚落到身上，全新的感觉就出来了。阿毛搓得仔细，大手像动物吸盘，紧贴着皮肤游动，手到之处，灰条条一根根地滚落下来，不一会儿地下就落了一层。这个人的骨头酥了，嘴里吸吸溜溜的，不时发出舒服的呻吟，原本是要办事的，后来也不办了。搓完了，又推盐、牛奶浴、捶背，全套做完，阿毛轻轻一托，把他从小床上托起。阿毛看他的眼睛，知道这个人今后不会再找别人了。
万事开头难。阿毛开局不错，第一个客人刚离去，另一个人又躺到他的小床上。这一天，阿毛搓了10个人，没有别人多，更没有他在二层搓的多，但他很满意。阿毛把钱数一下，50元。他把两张10元、一张20元的票子抚平，叠好收起，零钱锁进柜子，留着明天找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