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新学期开学,我升了六年级,阿贵还是没回来,小雅退了学,后来去上技校。只有我去镇上上初中,因为住校,每星期只能回一次家。每次回家经过村头,发现洛河里的水越来越少,也是在那年,洛河上的洛神桥又整修了一次。
一晃四五年,我都没见过阿贵。
高二暑假的一天下午,门外有人大声喊我,我出门看到一个高高壮壮的男生,他喊我小远,笑起来的时候我才认出他是阿贵。他走过来握了握我的手。我注意到他手上深刻的掌纹,结满了淡黄的茧。
我们去村头走了走,一路上没什么话说,阿贵突然问起小雅的近况。我摇了摇头,说好久不见她了。他“哦”了一声也就没再问。
他说这次回来是帮家里盖房子,属于他的房子,他爸这次真是掏出了老本。“我们去洛河那里看看吧。”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他冲我笑着说。我点了点头。
洛河接近干涸了,绿草地变成了沙滩,在沙滩上坐了一会儿觉得裤子快要烧起来了。阿贵起身又说,还是走吧。
他家房子的房基做好后,我去帮忙,他爹他娘阻拦着,说我做不来这么重的活,怕把身子累着耽误了读书。我笑着说没事,阿贵倒没说什么,他穿着加大号的黄色涤纶短袖和灰色的西裤低头干活,阳光在他脸上镀了层金。西裤大概是他在工地时常穿的,颜色发白,沾染着洗不掉的水泥灰渍。
看得出他那天很高兴,干活踏实,脸上始终带着一层微笑。我帮忙时动作慢,打乱了他的节奏,他憨笑着说没事。阳光美好得让人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我想起了小时候那个阿贵。
那套衣服他穿了很多天都没换,我取笑他以后跟灰泥土过日子得了,他说嫌麻烦,凑到我耳边轻声问我是不是喜欢小雅,我一愣,随即摇头。他拍了下我的后脑勺说,你个二愣子,小雅这么好的姑娘竟然不去追,当初小妮子可喜欢你了。我说你扯淡,他哈哈笑了几声转身去干活了。
后来一天,我换洗的衣服没干,穿着一身校服去阿贵家,阿贵差点没认出我,那天干活也没怎么和我说话。我察觉到他有些失落,却不知道原因。傍晚收工时,他红着脸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说让我第二天不要来了。
我问他是不是我帮了倒忙,他连连摆手说不是。送我回去的路上,他沿路抽了根烟,沉默许久,说自己这几年在外面混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点也不痛快。我以为他还要继续说些什么,他却止住了,眼眶变得红红的。
五
阿贵家的房子还没做好,我开学了。后来有次放假,我去他家看了,房子做得特别漂亮,两层半,贴的米色瓷砖,白色石棉瓦盖的屋顶,二楼有个阳台。我想起阿贵以前放牛的时候跟我说,他想住一个有阳台的房子,到了夏夜就可以纳凉。我上去找他,他不在。
再次见到阿贵是在我考上一个普通二本学校后,他找我喝酒,说打心底替我高兴。我们喝了一瓶又一瓶,到回去的时候,天黑得特别沉,经过洛河,岸边的蛙鸣绵延不绝,明月映在稀薄的河水上,泛起一层破碎的白光。
阿贵走路有些不稳,我扶着他,他不住地说自己没醉,还说这几年刚开始出去被人欺负,佝着腰向老板讨工钱,被骗过,也被侮辱过,可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这么高兴过。
那年年底也有了小雅的消息。告诉我的还是阿贵,他跑来找我,一脸笑呵呵地说,小雅要出嫁了,对方是镇上一户好人家,小妮子总算能过上好日子了。
小雅结婚的那天下着雪,一排排小轿车开到村头,特别气派,小雅穿着红色婚纱从她家小院出来,笑容可掬,阿贵在我旁边捶着我的肩膀说着:看,小妮子多漂亮!
我跟阿贵说,去拥抱一下吧,以后就没机会了。阿贵竟然红了脸,说那样会被人说耍流氓的。大雪密密麻麻,小雅上了新郎的小轿车。一阵锣鼓响过,一排车消失在村头新修的水泥路尽头,雪后,车辙子也被大雪盖上了。
婚礼回去的路上,阿贵说要去远一点的地方打工,一两年都不回来了,家里还有债要还,也是在那不久我听我奶奶说,阿贵他爸得了胃癌,已经是晚期了,他们家里借了很多钱看病。
只过了一年,阿贵就回来了。他小拇指断了半截,说是在工厂上班被轧的,老板赔了他不大不小的一笔钱。“值了!”他憨笑地在我们面前举起断指,像在炫耀一枚军功章。
一次我在路上碰到他,喊他名字,他走过来发了根烟我,我没接,他有些踟蹰地收了回去,朝我愣愣地笑。
小雅婚后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一群女人在村口闲扯,说小雅的婆婆特别想要男孩子,咒骂小雅是扫把星,每天冷冰冰皱着脸。但这丫头被她妈从小打怕了,再也不想回这破毛坯了。
之后,小雅身体一直不好,住院没人来照应。在一个黄昏,她从医院阳台跳了下去。
我再也没有见过阿贵,也没能跟他提起这些。有人说他去了内蒙古,去实现在大草原上身骑白马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