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亘把话题转到路边所见,说,现在建筑比地里的庄稼长得还快。
父亲顿了一下,思忖片刻,把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说,有话你就直说,还跟我弯弯绕?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你也清楚,你妈没工作,存款总共只有二十三万,你开公司,给了你十万,接下来你妹要开店,我又要给她十万,这样只剩下三万,我和你妈都老了,有个头疼脑热的生病住院,手里没点现金么样搞哦?
李亘摸摸额头,已经冒出了汗,他说,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只是说说而已。父亲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有这个意思也很正常,关键是我无能为力了。李亘说,现在的房地产发展真是快。父亲接过来说,我看不是快,是过热,你看现在许多房子都是空的,而且房价虚高不下,问题肯定会出在后面。
一瓶酒见底了,父亲起身。李亘说,真不能再喝了。父亲说,谁说还喝啊?我去上个厕所。一会儿,父亲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笑眯眯地说,我刚才问你生意做得怎么样,是话里有话。
父亲问,城里沿江开发区是不是很火?他说他的几个老同事都调到沿江开发区的几个局当局长了。父亲抖着那张从算术簿上扯下来的纸,诡秘一笑,你看这就是机会,你才出校门,还是嫩了点,生意靠人去钻,现在这社会哪有机会找上门啊?你只要好好搞,哪一行搞不到一碗饭吃?
原来,父亲说的这几个人所在的局,办公地点很快都要搬到沿江开发区新落成的大楼了。各个办公室就算不换新电脑,网络肯定要布线,还有电脑耗材等等。这个工程虽小,生意却不能说小,李亘觉得确实是个机会。李亘对自己的专业能力还是蛮有信心的,缺的就是机会,借这个机会完全可以打开局面。
父亲说的几个人,李亘都还有印象。李亘记事的时候,他们都常来家里跟父亲下象棋。一个是王叔叔,原土地所的主任,矮矮胖胖,脑袋长得像地球仪,右腮边还有颗痦子。江叔叔高高瘦瘦,好像是司法所的主任,大背头梳得远看像老式电话机,说到他与妇联主任冯阿姨的关系,众人都会交换眼神,相顾一笑。还有一个付书记,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这些模糊的印象,李亘要努力地让它们清晰起来。彼时,这群人聚在一起,嬉笑怒骂,彼此拆台又相互利用,关系网织得能当蚊帐用。
李亘郑重地把父亲递过来的那张纸叠好收起,一张纸说不定就是一个机遇。酒劲上来了,李亘整个身心都有些轻飘,有种天高云淡的感觉。
临走前,父亲把李亘叫到里屋,窸窸窣窣地摸出钥匙,打开一个橱门,艰难地蹲下高大肥胖的躯体,掏出两个黑色塑料袋,递给李亘。李亘朝袋里瞄了瞄,里面各有一条硬中华香烟。父亲说,我年轻时不懂这些,所以一直都没什么进步,现在懂了,又没有机会了。
两条香烟,也不知道父亲珍藏了多长时间。李亘双眼一湿,说,爸,你们在家都别节省了。父亲有些悲观,我节省了一辈子,也没省下几个钱,现在还能省几个钱?不省了哦。
回到城里,李亘分别照着纸上的手机号码,给几位局长叔叔打了电话。只有付书记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后来一打听,付书记在接受组织调查。
四
李霞的服装店就开在李亘的写字楼斜对面。开业的这天,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店门前摆满了花篮,自行车和电瓶车挤成一片。空隙处站着请来的腰鼓队,一群行将老去的大妈们激情四射地敲打腰鼓,抓住最后的机会向周围的人群抛出媚眼,顾盼自娇。日光强烈,每个人的脸上都出了一层油汗,场面相当热闹。
忙里忙外的李霞高高挑挑,模样像央视主持人董卿,脑后的马尾辫小松鼠似的跳来跳去。
彩虹门下,李亘一家合了一张影。拍照的时候,父亲问李亘,小朵怎么没来?李亘说我没告诉她。父亲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阳光强烈,李亘注意到了父母的白发,它对儿女来说,是一份责任的提示。李亘意识到这一点时,有点惴惴不安,准确地说,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像一只爱斯基摩人的狗,忧郁地回望身后似乎无法撼动的雪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