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合上箱子盖,坐在我身边,熟练点起一支烟。
我实在看不下去:“又抽烟又喝酒,你的声带会彻底完蛋。”
她是学声乐的,声带一旦受伤,则是不可逆转的伤害,对一个声乐系的学生来说,就意味着一切结束。
沉默片刻,维维冷冷地说:“谁在乎?”
“你要去哪儿?”
“利沃夫,滑雪。”
“你自己?”
“嘿,利沃夫那种地方,当然要和男友一起去。”
“维维,你觉得自个儿真的高兴吗?”
她碾灭香烟,一脚一脚踢着脚下的皮箱,“高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我不会为个不爱我的人糟践自个儿。我得活得好好的,气死他!”
我只好沉默,既然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作为朋友也只能适可而止。
维维走了,十几天后才回奥德萨。圣诞节我一个人无处可去,平安夜是在安德烈家度过的。
安德烈的父母热情而好客,他还有一对十八九岁的孪生妹妹,活泼漂亮。听说我在学钢琴,便硬拉着我一起合奏,又逼着安德烈在一边伴唱。
我才发现安德烈还有一个好嗓子,唱起歌来低沉悦耳,有几分保罗麦肯特尼的味道。
这个夜晚过得十分热闹,钟声敲十二点,大家乱糟糟地许愿,然后分拆礼物。我带来的礼物,是一套中国的刺绣桌旗,恰好被安德烈的妈妈拿到,她很高兴,过来吻我的额头,连声说着谢谢。
象安德烈兄妹一样,我也得到一份圣诞礼物,一双彩色的毛线手套。大家皆大欢喜。
平安夜结束,在我的坚持下,安德烈送我回去。车一驶入黑暗的街道,曲终人散的孤寂令我沉默下来,感觉两颊的肌肉笑得酸痛,方才的欢声笑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玫,你是不是累了?”安德烈的声音也象来自遥远的地方。
“没有,就是有点困。”我强打起精神。
他看我一眼:“你想好了?真不和我们去滑雪,一个人过圣诞节?”
“是啊,我要复习,不是跟你说了吗?”
他回过头专心开车,“我总觉得你有心事,不知什么时候,就一下沉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所以放不下心。”
我拍着他肩膀:“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你担心什么?”
他哼一声:“我知道你为什么。”
我忍不住笑:“你知道什么?安德烈,不要总是扮演先知,你会很累的。”
他不出声,一直把我送到公寓楼下,然后吻我的脸道别:“圣诞快乐,我亲爱的女孩!”
我站在大门口,眼看着他的小拉达摇摇晃晃上了大路,才转身进电梯。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室外的灯光映在家具上,反射着微弱的光泽,隔壁人家彻夜狂欢的笑声、音乐声,透过未关严的窗扇漏进来,愈发衬出一室岑寂,扑面而来。
平日无数细微的不如意处,身在异乡的孤独无助,在这个万众同欢的夜晚, 都被无限放大,催生出一股酸楚的热流,生生逼出我的眼泪。
这种时候,我通常不敢给爸妈打电话,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惹得他们无谓担心。
我只能捂在被子下面,断断续续哭了一场,等我朦胧睡去,窗外的天色已经透亮。
圣诞节的下午,我是被手机铃声叫醒的。
我翻个身,极不情愿地伸出手臂,闭着眼睛摸到手机,含含糊糊地问:“谁呀?”
“孙嘉遇。”
我一下惊醒,霍地坐起来:“你干嘛?”
“怎么这声儿啊?还没睡醒呢吧?快起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我真是怕了见他,于是随口扯了个谎:“我不在奥德萨,我出来滑雪了。”
“扯淡!”他在那头笑,“你说谎也打个底稿,我就在门外,电话声我都听见了。”
我屏住声息,果然听到有人在嘭嘭嘭敲门,我顿时哑口无言,脸有些发热。
“给你二十分钟,我在楼下等你,快点啊!”不待我再找理由搪塞,他已经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在他面前我好像总是处在被动地位,玩不得半分猫腻。于是飞快跳下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牙洗脸梳头,然后穿衣戴帽。
外面天气很冷,又有点下雪的意思,露在外面的皮肤不一会儿就被冻得颜色发紫,我不由自主裹紧大衣。
孙嘉遇正靠在车门边抽烟,见我走近才扔下烟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还行,挺麻利的。”
我依然为糊里糊涂失去的初吻耿耿于怀,努力板紧脸,冷冷地问他:“你要给我看什么?”
我冷淡的态度,他仿佛置若罔闻,极其戏剧化拉开车后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亲爱的公主殿下,请看……”
两颗白生生绿莹莹的大白菜,静悄悄地躺在后座上,散发出诱惑的光泽。
“天哪……”我故作矜持的姿态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惊喜地问:“你……你怎么搞到的?”
他的唇贴近了,在我脸颊轻轻碰了碰,愉快地回答:“昨天使馆分大白菜,我正好路过,连夜翻墙进去,偷了不少。”
“又胡说!”
他看着我笑:“你管它怎么来的呢?先想想怎么吃了它。”
“哎哟,那就多了,醋溜,干煸,凉拌,白菜肉丝炒年糕……”我掰着指头数,数得口水都要掉下来了,最后我俩几乎同时说,“猪肉白菜饺子!”
他大笑,把我推进司机副座,“走吧,到我那儿去,全套的家伙什儿,就看你的水平了。”
孙嘉遇住在市区最好的地段,一座灰色的旧式小楼,分左右两户,上下两层。南面整幅长窗正对着波涛粼粼的黑海。上回和彭维维一起见过的那个老钱,还有另外一个姓邱的中国商人与他同住。
我感觉怪异,无论怎么看,他也不象能和不相干之人和睦而临的人。
对我的疑问,他解释得云淡风轻:“哪天死在房子里,总算有人知道。”
“就是就是。”我再次想起失去的初吻,充满恶意地附和他,“省得肉烂了都没人知道。”
他回头瞪我:“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说话这么歹毒啊?”
我故作委屈地撇撇嘴:“我说的是实话嘛,你别不爱听。”
我还真没有说谎,安德烈曾讲过一个故事,成功地恶心了我一个星期,看见肉就躲得远远的。
那个案子里,有一个福建商人,被同乡在室内杀死,尸体剁碎煮熟后冲入马桶,堵塞了楼下邻居的管道。邻居请来修理工,打开下水道后,发现里面充斥着碎骨和烂肉。
邻居还以为是被虐杀的猫狗尸体,气愤之下当即报警。警察在管子里掏啊掏啊,粉碎的内脏和筋骨取之不绝,最后看到一截人类的手指头,所有人都唬在当场。
此案曾在奥德萨轰动一时,并引起房屋租金暴涨,因为当地人宁死不肯再租房给中国人。
“你说说,好好在国内呆着不好吗?非要出来,结果把命赔在异乡,图什么呢?”我十分不解。
对这个故事,孙嘉遇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自顾自熄了火拔下钥匙,然后才说:“你还记得七公里市场那档子事儿吧?”
我点点头。之前一直避而不谈,如今他终于提到这件事。
“那小子身中一百多刀,几乎没了人样,你知道为了什么?”
虽然亲眼目睹了那个命案,我还是狠狠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