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该看的都看过了,该唱的也唱了,终于明白,那台上的是唱客,台下的是看客,而有一个人,静静地在后台看他,端上一杯香茶,一碗热粥。花开花落,自在淡定。
周琳和陶蕴,在异国,是相爱的。
日本的冬天很冷,特别是下雪时,细小的雪珠一粒一粒打在伞上,轻微的“噗噗”声,好像一首好听的歌。伞下的两个人,觉得伞面是大大的屋顶,隔着厚厚的羽绒衫,还能感觉到彼此温暖的体温。
听雪的心情只是短短的瞬间,在日本的生活,就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从语言学校回来,陶蕴就要乘地铁赶往打工的餐馆。宽敞明亮的地铁里,人们面对面地坐着,然而不管是华衣还是素衫,都是神色木然,眼神冷漠。但是陶蕴很温暖,他的怀里,有一颗心在冉冉释放着关爱。
那是一个粉色的便当盒,里面是周琳亲手做的菜。有炸得金黄的小鱼干,散发着明亮而喷香的气息;还有用黑豆和红樱桃做的米饭小人,活泼和俏皮中透出骄傲的温润。那些原以为无法熬过的日子,就因为芬芳而温暖的食物,在他们的记忆中,变成了一幅幅幸福而绚丽的暖色图画。
回国的时候,他们在水乡小镇度过蜜月。
那是一段天上人间的日子。推开门,前面就是清清的流水,杏花儿开在河边,恍如一片灿烂的红霞,小船从门前划过,好像水墨画里那诗情画意的一笔,留下遐想无限。
他们住在一个民居客栈。安稳宁静的生活抚平了异国的风霜之苦和奔忙的疲惫,听着熟悉的吴侬软语,在阳光中悠悠地穿过窄窄的巷子,一抬头,看见谁家窗台上一盆散发着清香的花儿,他们相视一笑,随后执手相牵,情意盈盈,都在其中。
客栈中有一个小厨房,仿佛是农家灶头的样式。上面画的都是农家喜乐图,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抱着一条金色大鲤鱼欢欢喜喜地笑着。周琳很喜欢这个厨房的古朴和喜庆,她提出一日三餐自己亲自来做。老板娘乐呵呵地点头,又指着活泼可爱的胖娃娃说:“姑娘,来年抱贵子。”周琳的脸微微一红,心中是快乐的。她看了看那个胖娃娃,把他放在了自己的心窝里。
小镇的食物很是丰富,多的是新鲜的蔬菜和鱼虾。周琳在灶台上忙碌时,陶蕴便在身旁和她一起洗菜切菜,传递着油盐酱醋。时光寸寸在他们之间流过。主人的白猫在他们脚边打着鼾声,菜在油锅里发出爽脆的“刷刷”声,家常细语在其间穿梭。他们坐在小方桌子边,一碗白饭一碟青菜,陶蕴为周琳剥着红虾透明的壳,把嫩红的虾肉放在她的碗中,幸福便是这样了。
他们在大城市安了家,三室两厅的房子很漂亮,周琳着重装饰了厨房。一切如她向往的那样,米白色镶金边的柜子,大理石的台面,摸上去光滑细腻,有似水流年之感。她的唇边泛起恬静的微笑,她会在这里给陶蕴和他们的孩子煮出一顿顿美味的佳肴,直到白发苍苍。
但是要在这里立稳脚跟十分艰难,他们必须付出几倍的精力和时间。陶蕴为了公司的业务忙碌奔波,就像穿上了被施魔法的红舞鞋,少有停下来的时刻。他辗转在各个酒楼,觥筹交错。说实话,吃了什么都不知道,只感到都是同样的味道——味精,高汤,添加剂,它们在他眼中还是一连串的数字。陶蕴深深地觉得,这是他们今后生活安宁的保证。
当他开着车穿过这不夜城辉煌的灯流回到他那亮着小灯的家时,周琳总在睡眼惺忪地等待。桌上是她精心烹调的美味。她知道他应酬多,所以都是清淡的。一碗炖得香香的白粥,自己亲手做的泡菜,嫩嫩的香椿鸡蛋。虽然简单,但是精心。大道至简,走遍世界,只有爱你的人做出的菜最美味,她希望他明白。
陶蕴太累了,累得筋骨酸软。他甚至顾不得对她说几句话,尝一口她做的菜,就倒在床上昏然睡去。周琳忍受着刺鼻的酒味为他脱去鞋子衣服,一床锦被覆过,她独自睡到客房。泪水凉凉,从耳边落下。她是有轻微洁癖的女子,忍受不了这狼藉。以前在日本他也是很晚回家,但总是那么温柔地拥她入梦。再苦再累,也会说几句温暖的话,让她有相依为命的感觉。那时候他们没钱,但是有很多爱情。
距离就是那样产生的。先是剧烈地争吵,不停地埋怨,然后是指责,是冷漠。心里都在刺痛,曾经那么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语言会化为恶毒的箭矢,把对方刺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春日的黄昏,周琳又一次细细地抚摸那白色的大理石台面,冰冷的感觉透过她的双手直入她的心房,灼热的眼泪掉下来,寂静无声。曾经,她是多么热爱这厨房,可是,在这华丽的外表下,却没有几顿饱含着温馨和谐的晚饭。他是这样一次次地疏忽她,刺伤她,终于到今天她决定决绝而去。
最后,她为他煮了一顿饭,是春笋炖鸡汤。煨了很久,但是他没回来。他说过回来吃饭的,周琳已经不想抱怨了。她太累了,她把鸡汤放入保温筒,心头酸痛,不管怎么样,最后为他煮的一顿饭希望是温暖的。
等他回来时,她已经离开。餐厅里亮着橘色的灯光,蓝花的保温筒里有着鲜美的鸡汤,旁边是青花瓷的碗。一切都是那么妥妥帖帖,那么精心周到。他揭开盖子,热气扑腾,湿了他的眼睛。他明白了她的落寞,但是已经太晚。
他呆坐半天,直到饭菜渐渐冷却,原来一个人吃饭是这么寂寞这么难过。他还是坐下来,一口一口咀嚼着已经变冷的米饭,那是他们已经冷却的感情,到了心里,只觉得痛。
到底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优秀人才,他不会没有美女钟爱。身边有了新人的脸,黛莉如草莓一样新鲜,粉嫩的俏脸和秋波流动的黑眼睛,青春气息扑面而来。他的精神也为之一爽,那秀丽的瓜子脸渐渐淡去,偶尔想起,心中一痛,随后又淹没在黛莉银铃般的笑声中。
黛莉很会玩,K歌,蹦迪,旅游,美食,华衣,无一不是她的精彩。她特别喜欢这个城市,大剧院,高级购物中心,会所,各路美食云集。对于她来说,这是个华丽的时代,荷包中银子满满,人生便有了充足的快乐。她带着陶蕴看话剧,看画展,品尝川浙汇集的美味。这个城市的好处让她探索得淋漓尽致而且极其美妙。陶蕴就如来到万花闹春的元宵夜,只觉得一幕一幕如火树银花不夜天,他偶然想到那个素淡的背影,也为她可惜。这么热闹的地方,难为她一直守在家里,又守着那个厨房,把自己都守成了怨妇。
只是流年易逝,他已不再是当年头角峥嵘意气风发睡一觉便精力无限充沛的年轻人,终究是这一番打拼到底伤了某些东西,他的胃不时觉得隐痛,就如一只小手狠揪着,再扯两下,上上下下,荡秋千一般;又如暗夜的流矢,不提防地射来,“砰”的一箭,痛得他打战。是胃病。做了检查,开了一大堆药,医生说,这病在养,别无他法。
“养?”黛莉睁大眼睛,惊讶地说,“那你不能吃川菜了,还有广东菜、印度菜,都不能吃了?”她轻轻叹息,“那有多无聊。难道天天在家里喝粥?”
他心中一沉。如果是周琳,一定会在家中守着一锅白粥,细细地熬,慢慢地炖,米香溢满整间屋子,她的眉间,会有深切的关怀。她在,他的胃没痛过。现在,他的心开始痛了。什么是病,原来当你忽视了你不应该忽视的,你最应该呵护的,就是病了。
他看着眼前风情万种的黛莉,想起在寒风中行进的地铁,那个便当盒传递的温暖……千丝万缕,周琳为他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她对他一心一意,温情体贴,永不相负。原来,周琳只有一个。
他行进在这个安静的小镇,春风好,桃红李白。这是他们踏入这个世界的入口,而后,他又回到这里。天地混沌,惟有这里,世物安好,万物清平。阳光洒落在他的肩头,他走过一座一座桥,找到了那个民居客栈。
老板娘还是那个,这小镇的日子就是这样,任外面天翻地覆光怪陆离,它该怎样过还是怎样过。吃饭睡觉做生意,谈他的天喝他的茶,一百年一千年都是这样。什么是淡定,什么是智慧,看了他们的生活才知道,就是以不变应万变。陶蕴忽然觉得,他以往的日子不过是一场繁华的梦。
老板娘惊喜地说:“你来了?我们一直在问周小姐,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先生呢?她总说你忙,现在不忙了?”陶蕴笑笑。“不忙了。周琳呢?”“她在镇上小学做老师呢。你不知道吗?去她的房间等吧。”
老板娘给他泡了杯绿茶,便下了楼。房间里阳光灿烂,照在周琳粉色格子的床单上,窗台上放了盆花,是清香芬芳的茉莉,枝叶招展,绿意袅然。他的心很静,闻到这香,阳光便轰然进了心房,温柔明亮。他喝了茶,闻了香,便下了楼。
去菜场买了菜,问老板娘借了厨房。碧绿生青的金花菜下了锅,香米炖上了灶。他闻到那菜的香味,米的芬芳,心里和胃里都踏实了,原来人生就是这么一个圈子,也是这么一个舞台。他该看的都看过了,该唱的也唱了,终于明白。那台上的是唱客,台下的是看客,而有一个人,静静地在后台看他,端上一杯香茶,一碗热粥,花开花落,自在淡定。且让热闹的热闹去,他和她,终究要携手走完这芬芳之旅,此后永不相负。
他没回头,却听到身后面的脚步声。执子之手的人来了,就在这儿,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