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打场号子有音无字,可是九转十八弯,比什么山歌号子都好听。
挖荸荠是小英子最爱干的活儿。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溜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活儿,还拉了林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光脚去踩林子的脚。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下一串脚印。林子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脚指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林子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林子要到善因寺去受戒。
“你真的要去烧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头皮上烧十二个洞,那不疼死啦?”
“咬咬牙。舅舅说这是当和尚的一大关,总要过的。”
“不受戒不行吗?”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我划船送你去。”
“好。”
善因寺是全县第一大庙,迎门矗着两块大牌,一边一块,一块写着斗大两个字:放戒。另一块是:禁止喧哗。
林子去报名办事,小英子就到处看看。逛了一圈,腿都酸了。小英子想起还要给家里打油,替姐姐配丝线,就出庙了。
等把事情办齐,晌午了,她又到庙里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真稀奇,那么多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点声音!她看见林子也坐在里面,想跟他打个招呼,又不好打。她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哗,大声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见林子目不斜视地微微点了点头,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摇大摆地走了。
第四天一大早,小英子去看林子。林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烧戒疤是不许人看的。烧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汤,让它“发”,还要不停地走动,叫“散戒”。
和尚真在那里“散戒”。她一眼就看见了林子,隔着护城河就喊:“林子!”
“小英子!”
“你受了戒啦?”
“受了。”
“疼吗?”
“疼。”
“现在还疼吗?”
“现在疼过去了。”
“你哪天回去?”
“后天。”
“上午?下午?”
“下午。”
“我来接你!”
……
小英子把林子接上船。
他们一人一把桨。小英子在中舱,明子扳艄,在船尾。她一路问了林子很多话,好像一年没有看见了。
她问,烧戒疤时,有人哭吗?林子说,没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佛。林子告诉她,善因寺有意选他当沙弥尾。
“什么叫沙弥尾?”
“放一堂戒,要选出一个沙弥头,一个沙弥尾。沙弥头要老成,会念很多经。沙弥尾要年轻,聪明,相貌好。”
“当了沙弥尾有什么不同?”
“沙弥头、沙弥尾,将来都能当方丈。”
“你当沙弥尾吗?”
“还不一定呢。”
“你当方丈,管善因寺?管这么大一个庙?”
“还早呢!”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片芦花荡了。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林子的耳朵旁边,小声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林子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林子大声说:“要!”
“你喊什么!”
林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小英子跳到中舱,两支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红红的,像一支支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棱棱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