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惦记着笑笑的女儿,抽完一支烟就赶紧回去,结果却发现笑笑的女儿已经从病房里出来,正一个人呆呆的坐在护士站,见我过来之后,她就抬起头看看我,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用手抚摸着她那张像极了我的脸颊,轻声的问她,妈妈跟你说什么了。笑笑的女儿用那双和笑笑一模一样的眼睛凝视着我,眼睛里又渗出了绝望的泪光。我担心她,就赶紧给她擦泪,语气有些哽咽的说,你别哭呀,有什么话就跟爸……我说!话到嘴边,我却又临时改口。我感觉,我没有资格做她的爸爸,做她的父亲。出生四年,我从未见过一眼,从未关心过她一句,现在能有什么资格称呼自己为爸爸呢!
可是,我却没想到,笑笑的女儿却会突然问我一句:“你就是我的爸爸吗?”
她的这句话,让我整个人呆在原地,原本自责的心情一下变的十分复杂,抬起头看着笑笑的女儿,却又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等我反应过来时,却发现自己早已经热泪盈眶,只能重重的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笑笑的女儿见我答应,却再次将头低下去,沉默着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仅仅四岁的孩子,更不知该怎么跟她道歉。她沉默了片刻之后,就又抬起头看着我,十分冷静的对我说:妈妈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吗?
她这句话,让我几近泪奔,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却又接着说,妈妈告诉我,她离开这个世界以后,我就要跟着你了。我将她抱在怀中,泪水早已经弥漫了我的眼睛,笑笑的女儿。不,是我和笑笑的女儿,却在我的怀中,又继续说,你能不能告诉妈妈,让她别离开这个世界,囡囡离不开她。
囡囡!
原来,我和笑笑的女儿,小名叫囡囡。
我松开抱着的她,囡囡却乖巧的伸手将我脸上的泪水拭掉,伸过头小鸡啄米一样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我再度将她抱在怀中。声泪俱下但却语气坚定的对她说:“妈妈,一定不会离开这个世界的。”
囡囡只是乖巧的在我的怀中点了点头,就再也没有说话。我经历过感情崩溃之后,就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对自己发誓。不管肾源再难找,不管配型的概率有多低,不管肾移植之后多难成活,我都要给笑笑做肾移植手术,我都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挽留笑笑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
我给老曾打了个电话,让老曾帮我联系国内和国际上最知名的肾移植手术的专家,还有联系肾源,只要肾源笑笑能用,不管对方要价多高,哪怕承担对方后半辈子的生活费用,都可以接受。老曾听过之后,什么话也没说就答应下来。
我这边刚挂断电话,人事娘们父亲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张嘴就问我在哪。我一楞,才反应过来人事娘们的父亲怕是到了上海。我心急火燎的赶到人事娘们的病房外面,隔着老远就看到人事娘们的父母亲正站在ICU病房前的玻璃窗外看着里面躺在病床上的人事娘们。感觉到我过来,人事娘们的父母亲就同时转头看向我。她母亲看到我一下就疯了,二话不说就冲上来抽了我两个耳光。
我站在原地,没动。
这时候挨打,得站直!
人事娘们的母亲,这个永远都依着老公宠着孩子的农村妇女,此时却暴跳如雷,对着我又打又骂,下手极狠,但她自己的眼睛中,却忍不住流淌着泪水。人事娘们的父亲此时却异常冷静,看着自己媳妇打骂我,却只是站在那里不吭不响。等人事娘们的母亲打累了之后,他就走上来问我:“五姑娘在哪!”
他这一句话,让我猛地反应过来,有些惶恐的看着他们两个。人事娘们的母亲也反应过来。当即用手指着我说:“对,将小五交给我们,你这个负心人,杀千刀的混蛋。”
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人事娘们的父母,怕是知道了人事娘们出车祸的真相。
人事娘们的父亲黑着脸,冷冰冰地说:“红玲的病我们会治,你将五姑娘交给我们。我替她做主,你们两个离婚。”
我下意识往后倒退两步,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慌乱。我万没想到,让人事娘们父母过来,会是这么一个结局。可是,我又怎能体会不到他们此时的心情呢。看着他们或愤怒,或怜惜,或绝望的目光,我嘴唇颤抖一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叫道:“爸,妈!”
我的声音里带着悲苍道:“爸,妈,红玲现在还躺在病床上,你们就要从我身边夺走她吗?我知道,她是你们唯一的女儿,可是,她也是我唯一的老婆,更是五姑娘唯一的妈妈。我也知道这件事都是我的错,可是,你们要连我唯一赎罪的机会,都给剥夺走吗?我。爱红玲啊!”
说罢,我深深的将头低下去,脸上全是泪水。
人事娘们的母亲见状,哭的更加厉害。她的父亲尽管仍然冷着一张脸,却也不再提见五姑娘的事情了。
第二天,我的父母也到了上海。因为人事娘们的事情,我母亲和人事娘们的母亲大吵了一架,我母亲自然偏袒我,说人事娘们出车祸就是意外,不能全赖到我身上,人事娘们的母亲却大叫着要让人事娘们跟我离婚,他们将五姑娘带走。我母亲一听这个就不乐意了,搬出电视上的普法节目,说五姑娘的监护权在我手里,他们无权做主。
她们两个吵架的时候我不在身边,等她们吵完之后,我才赶到现场,焦头烂额的安慰她们两个,结果人事娘们的母亲非要立马走,不但要走,还非要将五姑娘带走。我母亲听到这个,当即又搬出那套普法节目,结果她们两个又掐起架来。我听着她们两个吵架,只感觉一个脑袋两个大,什么也顾不上,当即大喝一声:“够了!”
她们两个的争吵戛然而止,同时转头愤怒的看着我,却见我声泪俱下的控诉道:“我老婆,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我老妈转头瞅一眼人事娘们的母亲,叹了口气坐到一旁。人事娘们的母亲扁扁嘴,听我提起人事娘们,眼眶就有些微红。我抹掉脸上的眼泪先对人事娘们的母亲说:“妈,你要是感觉上海住的不舒服,就带五姑娘回家住两天。”然后又对我母亲说:“妈,冬至最近得了小儿肺炎在住院。玉姑娘就拜托你照顾了,等冬至病好了,你要想回家,就也带他们两个回家住一段时间。”
说完,我又同时对她们两个说:“不管怎么样,红玲现在还在医院,她还是我的老婆,五姑娘还是我的女儿,你们也还是孩子们的奶奶外婆。咱们先不要吵,行么。”
我老妈将头转到一旁,眼眶里含着泪水,人事娘们的母亲却早已泣不成声,哭着说:“我可怜的玲儿啊。”
最终,人事娘们的父母也没将五姑娘带走,因为五姑娘并不想跟他们走,她说要去见妈妈。五姑娘不走,人事娘们的父母担心女儿,惦记外孙女。自然也就留在上海。有双方父母过来,几个孩子总算是有人照顾了,而我也总算可以二十四小时在医院守着人事娘们和笑笑。
动完手术二十四小时后,笑笑就从ICU转入特护病房,我原本想到病房里时刻陪着她,但她却让护士告诉我,她不想见我,我没办法只能到医院请了一个最好的护工照顾她,并让囡囡去陪她。四十八小时后,人事娘们也从ICU转入特护病房,人事娘们的父母过来探望的时候,哭的惊天动地,我也在角落里偷偷抹泪。
医生告诉我,尽管这种重度脑震荡唤醒的几率不高,但常陪着她说话,给她听一些音乐,或者采用中医针灸疼痛刺激的方法,是可以增加一些唤醒的几率的。但不管怎么样,都要做好长期备战的心理准备。我点点头,当天便陪着病床上一动不动的人事娘们说了半天的话,并将她的iPod拿来,放她常听的音乐给她听。
人事娘们这边还没醒,那边医生却检测到笑笑体内的肾功能衰竭正在加剧。医生指着CT拍出的片子对我说:“肾是处理身体毒素的重要器官,主要功能就是将毒素处理之后通过尿液排泄出来,而尿毒症患者的肾,是坏的虚弱的,它不能处理过滤体内的毒素,这些体内毒素代谢不出来,就会影响到身体的其他器官,从而威胁生命。治疗的手法,只有一个,换肾!而病人洪玺华的肾,已经几乎不能使用,如果三个月内找不到肾源,很可能就……”
我呆呆的问医生:“那您的意思是,她的生命,只有三个月了?”
医生叹息一声,绝望的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这三个月的时间,还是在利用美国新药的情况下,保守故意的。病人现在情绪不稳定,再加上身上多处骨折,情况非常不好。我这边给你做好随时手术的准备,你抓紧寻找肾源。换肾手术,迫在眉睫。”
从医生的办公室里出来之后,我在笑笑的病房前面徘徊了很久,我想推开门进去看看她,可想到护士对我说的那些话,最终我还是没有勇气去推开房门。第二天,老曾联系的国内知名肾脏病科专家全都来到了这家医院,对笑笑的病情进行了集中会诊,得出的结果与主治医生一样,必须尽快进行换肾手术。
可是,肾源却是所有人体器官里最重要,也是人体器官移植里最或缺的器官,各大医院的配型库里根本没有器官来源,想通过正规渠道拿到一颗肾脏,可能性几乎为零。而通过高价收买,则需要进行大量配型,配型成功之后还要和对方进行洽谈。然后才能进行手术。另一方面,在高价收买肾脏这个市场里,还有很多器官中介,曾经那个为了iPhone卖肾的少年,就是受了这种黑中介的骗。
但我不管这些,只要有肾源。我不管它是那里来的,也不管需要多少钱,我都愿意给笑笑做这个换肾手术。可事实却是,肾脏这种东西,有时候连钱都买不来。黑中介的确能介绍一些肾源,肾脏移植中心也能过来做一些配型。可是配型的成功率,却低到令人发指。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医生却及时的告诉我,亲属之间的配型成功率会高一些,可以联系一下病人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一听这个,我当即就让老曾帮我调查笑笑还有什么亲戚。结果老曾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发现笑笑是独生女,父母在四年前囡囡刚出生的时候,相继离世,没有兄弟姐妹,也少有亲戚。
我愣了愣,近乎绝望的蹲在医院的走廊里。
上天是有多残忍,才会这么对一个善良的女人,无情的剥夺她的生命,不给她留下一点活路。我一拳打在地板上,自己的手却流血了,但我却浑然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我的心,早已经麻木了。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才是真正的克星,白露离我而去,我哥哥离我而去,现在笑笑和人事娘们又成这样。我到底是做了什么错事。才让上天如此待我身边的人。
我猛地仰起头,正想大吼一声,却意外发现囡囡正站在我的面前,睁着一双充满童稚的大眼睛看着满是愤怒的我。
我胸中的戾气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惶恐,囡囡睁着大眼睛问我:“你怎么了。”
我赶紧说:“没事。”随之又问她:“你怎么不在里面陪着妈妈呢。”
囡囡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从身上取出来一封信交给我,吐了吐舌头对我说:“妈妈让我交给你的!”
我心头一紧,赶紧将囡囡手里的信接过来,刚想当着她的面拆开,却听到她忽然又问了一句:“你真的是囡囡的爸爸吗?”
她这一句话,让我楞了一下。恍惚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看着这个小女孩,茫然的点了点头:“嗯。”
囡囡又吐了吐舌头,转身走了。
看着她钻进病房里,我刚才冰冷的心,充满了丝丝暖意。
回过头将笑笑让囡囡交给我的信打开,看了一遍之后,我刚温暖起来的心,就再一次冰冷下去,如坠冰窖。
我抄起信,猛地转身冲进笑笑的病房里,脸色铁青的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时隔四年之多,再次见到笑笑,我怎也想不到对她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多少次的午夜梦回,我都曾梦到我和笑笑在茫茫人海中相遇,我们相顾无言却眸带爱意。可是此刻,躺在病床上的笑笑脸色病白,身形瘦弱,嘴唇因为长期服用药物,干裂到没有一点血色。而我,却手拿着她写的信,怒目相向。
因为,她的信上写道,她不想治疗,也不想换肾。她只想离开这个世界,让我不要管她,更不要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主动见她。
可是她却没想到,在看到她的这封信之后。原本遵从不见她命令的我,却一下被点燃心中的怒火戾气,猛地推开她的病房门,出现在她的面前。然而就在我看到她的那一刻,我胸中所有的愤怒荡涤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委屈,一种心酸,以及满腹的怨恨。
原以为铁石心肠到再也不会流泪的我,此刻眼眸中却泪光点点。
我很想对她说:你当初就那么消失,你知道这四年多以来。这一千七百多天的日日夜夜,我是怎么过的吗?我有多担心你吗?洪玺华,笑笑!你知道吗!
可是话到嘴边,我却再也说不出口,甚至连叫她名字的勇气。都没有。
而她,却躺在病床上目光温柔的望着我,嘴角带着微笑,仿佛并不生气我自作主张推开病房门来见她。旁边的囡囡转头看看我,又看看笑笑,那双大眼睛仿佛不够用一般,不明白我和她妈妈之间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