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植芳最得意他跟任敏的结合,“我们那个时候,就直接同居了!”他把“同居”两个字,咬得特别响亮。
当时知识分子反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式婚礼,任敏常在《七月》上读到贾植芳的文章,倾慕他的才华,相识之后,这个商贾人家的女儿,就自己跑到黄河边上的民房与他住在了一起。
上世纪80年代末,这对70开外的老夫妻一起到中山大学开会,招待所的服务员提出要看结婚证明,否则就不能开同一个房间。啼笑皆非之余,贾植芳突然想到,他们之间的结合,确实没有任何法律的约束力,婚姻关系松散到连一纸婚书都无法出具。任敏却结结实实跟着他颠沛流离了大半生,这中间,还包括5年独自流放青海、11年音讯隔绝、12年南北分居,和大大小小的牢狱之灾。
任敏年轻时候不谙世事,贾植芳的朋友胡风和夫人梅志都说她是“小孩子”,很喜欢她。
从1942年与贾植芳结合起,不到3个月,任敏就因丈夫“有共党嫌疑”而开始了逃亡生涯。1947年,夫妻双双因“煽动学潮”而遭国民党中统特务逮捕,26岁的任敏第一次尝到铁窗的滋味;1955年,贾植芳因参与“胡风反革命集团”获罪,任敏连坐,再次入狱。单位领导要她跟丈夫划清界限,她拒绝了,结果先被监禁16个月,不久流放到青海;1959年,以“莫须有”的罪名第三次被捕,判刑10年。
在青海的监狱里,任敏每天要拆洗一大堆衣服和被褥,大西北的冬天,双手泡在冰冷的水里,十指都冻僵了。有一次,同监的才旦卓玛阿姨,临死前想喝一杯牛奶,任敏就趁打洗衣水的时候,偷舀了公安局局长家的一杯牛奶给老人喝,结果被罚戴了10天的背铐。10天以后,任敏又被罚去抬监狱饿死的女尸。
从监狱出来后,得不到贾植芳的半点音讯,任敏决定申请回到丈夫老家去当农民,一来可以照顾公婆,代丈夫略尽孝道;二来丈夫出狱,更容易找到自己。
在贾植芳的山西老家,任敏与乡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就是想等着出个结果。”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她。1978年,贾植芳结束监督劳动的生活,回到了复旦大学中文系。他们经过整整23年的天各一方,终于生活在一起。这一年,贾植芳62岁,任敏58岁。
1980年底,贾植芳正式平反,夫妻俩沽酒对饮,任敏这才把自己多年的经历告诉贾植芳。先生问:“你为我吃了那么多苦,为何到今天才告诉我?”任敏说:“你处境不好,心情不好,我怕告诉你,你会绝望。”
1997年,任敏突然患病,医院诊断为脑中风。
半个月后,任敏病情稳定回到了家中,贾植芳像孩子一样高兴。但幸福只延续了一个中午,任敏再次倒下了。第三天,任敏高烧不退,时有抽搐,医院发出了病危通知。贾植芳在学生的搀扶下来到病房,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紧紧握着任敏的手,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任敏啊,以前别人整我们,我们没有办法,现在好了,我们一定不能被自己打倒!你要好起来!”入院以后从来没有反应的任敏,这时突然涌出了眼泪。
在观察室里,任敏每天的用药花费500多元,钱到领药。旁观者都啧啧叹息,甚至连医务人员私下都嘀咕,人到如此,何必再花冤枉钱。在任敏生病的5年里,昂贵的医药费几乎将贾植芳拖得山穷水尽,但这位老人没有吐露过一句怨言,而是一声不响地整理起了自己的旧稿、日记、书信、回忆录,以及各类散文,每天伏案,著述不已。出版社汇来的稿酬,看也不看就交给学生,说赶快,送到医院里去。
任敏奇迹般地闯过了生死关口,虽仍昏迷不醒,但是医院宣布她可以回家休养。每天早上,老先生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任敏,问她晚上睡得好不好,然后再去刷牙洗脸。晚上睡觉前,他给任敏搓脚心,搓到热了才放进被窝。当时贾植芳自己已经是80开外的老人了,但这些事情,他不要保姆做。任敏中风后不能说话,后来逐渐连意识都没有了。但贾植芳每天都在她的床前跟她说话,给她读文章。
家里来了客人,老先生抽不出时间陪妻子,等客人走了,他都要到病床前,一一告诉任敏,来了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任敏,刚才某某来了,我没能陪你,你不生气吧?”他常常抚摸着任敏的额头,“任敏不要怕,咱们回家了。”
任敏的病情一次比一次严重,但是每次她都能奇迹般地活下来,活过了5个春秋。养女贾英解释说,母亲舍不得父亲。
2002年11月,任敏离开人世。贾植芳一直保留着她的房间,任敏活的时候是什么样便永远是什么样。一张小桌上,端放着任敏遗像,旁边放着鲜花、水果、点心和酒。“这是酒,她爱喝酒,每天中午我都会陪她坐着,陪她喝一杯。这是牛奶,是任敏的早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