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皱皱眉。捋了缕额前贴着的刘海。转动手中的经筒。左三圈。右四圈。是昨晚思量好的顺序,一支橘色的竹签伴着浑重的撞钟声吧嗒一声落了地。
她喜欢在氤氲的午后。坐在尖顶的亭子里闭目聆听《玉树后庭花》。似乎心中的喜悦也像花枝般静悄悄的开了。芭蕉已绿,樱桃绛红。女子的声线像巧夺天工的丝绢。透出丝丝缕缕的梦幻,熏香炉里妖香迷人,穿过灰扑扑的天井到书房取下一两本泛黄的折了纸页的线装书。摊在膝上手指翻弄,默默念诵,粘稠的手指上沾了一个朝代湿落落的气息。
那是在读“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吹扇,团圆似明月”的时候注意到他的。他是宅院里的下人,眉目清秀,她先注意到他的手指纤细而白皙。时而会染上一两滴清香的墨迹。他远远的望着她。看她眉目紧锁,双手搭在小腹上,薄凉的风将她的腮吹的粉红,她时而唤他。木枝,木枝,将我的蝶扇取来。他就小跑着取下帷幔上悬着的一柄黄色绸扇。画着三只戏弄的碟,一只远远的萦绕在假山上。两只在清冷的月光里比翼飞。
她曾经问过管家,为何给他取下如此清秀的家名。双鬓霜白的老妪弯弓腰。回太太。这名。是那后生自己取得。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她点了点头。山有木兮木有枝,嘴里煞有词的进了闺门。
他并不怕她,所以在她读班婕妤的《怨歌行》时胆大的接了下句。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这天。是真凉了啊。她叹口气。
太太,其实也寂寞呢。他抬起头,怜惜的目光抚弄着女子的心事,后庭虽美。犹是破国之曲,太太的心里有怨,只有安慰自己为喜。
她感觉心里的那汪清水被一股莫名的风吹痛了,吹乱了。下面隐藏已久的泥沼冒出腥热的气息,搅起了漩涡。泛着滚烫的白沫。要将她活活的吞了去。
这蝶扇,太太也将一只画于情事之外,而这扇上的月。也是半月。刻满了深深的裂痕,似乎总会碎了去。纵风烟俱净,太太心里的寂寞依旧像半月里的这只孤蝶翩飞。
她轻拨着古筝,自娱着梅花三弄,待弹到最后一句【这世间,谁解我时】斜睨着望了望面前的男子。苦笑道,你说的如实。那后娶的戏子生的好福分,黛眉青额,又擅颠鸾倒凤,轻舞霓裳之事,老爷老来的子。早已经将我打落冷房,只怪生的小女,癫狂瞠语,远处假山旁的女童摇头晃脑撕扯着手中的剪纸,喃喃自语,口水湿了前襟。她唤过女童,用丝绢细心的擦拭着女儿嘴角的污渍。
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提婆宗里揭晓了成佛的最高境界,可这马总会逃脱。雪也终将化燃,我们还能留得住什么呢。
木枝的吻压了上来,木枝不拜佛,只知晓山有木兮木有枝。太太的蝶佛留不住,就让木枝去留住他。木枝不为飞升成仙。只为佑得你平安喜乐。
她想起木枝牵着他,她摇晃着身子踩在高处一堵废弃的垣墙上。他们的影子混在一起。就好像两株植物深深的长在了一起,然后以一汪水的姿态流淌到了夕阳摇晃的彼端。他也会记起她弹琴时浅浅的笑,那笑印在了他的歌声里,像一只白色的船飘在湖水里,我不为朝佛。我只为与你的相遇。
爱终究只是一场祭礼,它是飞行。即使起点再高。却只是下滑,那种堕落的错觉,只是想在猛烈的下坡路上以为自己是在飞行。美好恍入隔世。
他终于有一天告诉她,他是老爷暗中派来测试她的。他考取了多年功名,却一直未捞的一官半职,老爷不相信痴呆的女童是自己的骨肉,又加戏子挑拨。这宅院是她的嫁妆,她的家曾经富甲一方,却因为战事萧条,独留下这一方宅院,老爷和戏子想独霸家业,便找了不得志的他来履行驱逐她的使命。
他将她的头埋在他的胸口。这个多雨的季节。每一滴雨水都像湿透的亡灵,渗到她的骨髓里,发出尖锐的哭号,他说。你知道。你早已是我的宿命。请饶恕我的罪。他的吻再次的落在她的唇上。舌尖急切的想探入她内心的那方洞穴里。他的吻让她苍老。
她穿旗袍很美,很美。好像脱画的佳人。一袭素雅长袍。长发微散,披泻在消瘦的肩胛上。夜色俱寂,像沉默的少年。喑哑。不说话。她坐在亭子里,发呆了会,穿过灰色的天井。宵冷袭肘。书卷脱了页,一片片飞在夜里。夜是吃不饱的兽,锐利的望着她。
她踩上椅子,三尺白绫似蝶翩飞,她没有告诉他。那恶毒的老爷早已经宣判了他们爱情的生死。他们的爱只是一场祭礼。或者她死,死的静悄悄,或者就将他们一同浸入猪笼,让冰凉的湖水处置所谓偷情的罪名。
白色的幡似乎远远的飘了起来,她腰肢上的下下签吧嗒一声落了地,女童举着签文不解的望着她,一番挤眉弄眼后抓着签跑开了。她扭了头,看见她跑进了家丁院,她似乎听见了木枝悲伤的吟诵,和老爷戏子的笑声一起响起来。阵阵敲着她的耳膜。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