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02倒霉透顶,没考上大学,女朋友轻轻地离开,没带走一点云彩,好不容易找了份看上去还算体面的工作,上岗没几天,又被一辆没牌照的客货车撞断了胳膊。在落英缤纷的9月,别人都在享用秋天的浪漫,我却只能窝在医院里,真是想不沮丧都不行。
2002年9月的那个傍晚,我满腔仇恨地坐在住院处门口的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构想如果有那么一天,我逮住那个逃逸的司机,该给他施以什么样的酷刑。正想到激烈处,有人从门里出来,停在我身后,“啪啪”地用打火机点火。我回头看看,出乎我的意料,站在那儿的是一个20出头的女孩。
女孩的打火机不太好使,半天烟也没点着,她的火气倒不小,“砰”地一声把打火机摔地上了。我心中暗笑,掏出自己的打火机,递上去说用我这个吧。她说:“谢谢。”接过去点上了烟。她还打火机时我们的目光对在一起,不由得我心里一跳。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可我们距离很近,我看她看得很清楚。她戴了顶黄色的毛线帽子,皮肤很白皙,鼻子高高的,嘴巴小巧玲珑。她的眼睛,老天,我忽然想起《天龙八部》里的一个回目,叫“双眸灿灿如星”,那不是镜花水月,那是真的,原来真的有双眸灿灿如星的人啊。
她迈下台阶,四下里黑漆漆的,她走了几步就站下了。我打量着她的背影,她抽烟的架势很拙劣,明显是个新手,我一向讨厌女孩子抽烟,这个发现让我略感宽慰。淡蓝色的烟雾在倩女幽魂般的她的面前萦绕,很快又升上了夜空,她犹豫了几秒钟,转身走了回来。
我冲她笑笑,她也很淑女地嫣然一笑,说:“你瞅什么呢?”我说:“瞅你长得漂亮呗。”
我发誓我绝对没有调戏她的意思,她比我大好几岁,那是姐姐,我怎么能没大没小呢?我只是恭维她一句而已,女孩子都爱听赞美的话,我小小年纪,随口说说,也无伤大雅啊。可她的反应太强烈了,张嘴就清脆悦耳地骂了句脏话,接着把烟冲我脸上扔过来。我惊惶失措,赶紧躲闪,断臂一阵剧痛,禁不住我唉哟连声。她说:“疼死你,你怎么不死呢。”又推了我一把,跑回病房去了。
我蹲在地上好半天才把疼劲儿忍过去。真欺负人呐,你凭什么啊,我差点没哭出来。我想我做人实在是太失败了。
第2天,在走廊里我又遇见了她。她依旧戴着那顶黄帽子,拿了个手机,边走边低声说话。她穿着病服,我这才知道原来她也是个住院的病人。她身材很美,肥大的病服穿在她身上,不显其臃肿,反而更风姿绰约了。她打完电话,一抬头看见我,狠狠瞪了一眼。我心里苦大仇深,本该瞪回去,可鬼使神差的,却对她挤了个媚笑出来。我很后悔,暗骂自己没出息,正想换个表情,她却也笑了,说:“你好啊。”想着昨晚她的狠毒,我悻悻地说。“不好。”她说:“谁惹你了老弟,我替你扁他。”
在这种情况下,哪个正常的男人能板起脸来呢?她肩膀上粘了块胶布,我讨好地把它扯下来,说:“你不生气了?”她说:“生什么气呀,你夸我我该谢谢你才对。”
我心情大好,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起下了楼。我想解释一下昨晚的事,支支吾吾刚说了两句,她就打断了我,说我这人就这样,爱乱发脾气,你别往心里去。9月的中午阳光很好,我们来到一个长条椅子前,她坐下去,靠在椅背上作深呼吸。“病房里闷死了。”她说。她闭上眼睛,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我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一点距离,也坐下了。
你什么病啊?我没话找话。
她叹了口气,说:“心肌炎,很难受的。”
“……你这个帽子,像刘德华唱那什么歌儿的时候戴的那个,不过你戴着比他好看。”
“你以为我愿意戴啊,我剪短了头发,不好看……”
“我鉴赏鉴赏?没准儿挺好看呢,你自己觉不出来。”
“得了吧你。”
我一时间没话说了,她也不说话,闭上了眼睛,半天一动不动,睡着了一样。美人如玉啊,我借此机会盯着她看,那张略带一点倦意的脸,那长长的睫毛,淡淡的唇色,美得让人手脚冰凉,浑身发软……
她突然睁开眼睛,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你困了吗?”她笑着摇了摇头。她盯着住院处的大白楼出神,忽然打了个冷战,转过脸对我说:“让我在你身上靠一会儿,行不行?”
我受宠若惊,说那有什么不行的。我挪了挪受伤的胳膊,她把腿伸到椅子上,蜷起身子靠到了我怀里。
她很轻盈,像一片羽毛,我几乎感觉不到她的体重。我闻到一点淡淡的清香,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可是很奇怪,我的心跳没多久就慢了下来,而且越来越慢,到最后几乎是“心如止水”了。我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吗?当然不是了。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过了几分钟,她低声说:“昨天我骂你,你真的不怪我?”我说:“谁让我挑衅了。”她轻轻笑了,又说:“你会怎么想我呢?又骂人,行为举止又有点……轻浮,一定不是个好女孩。”我急了,说:“我要是那么想,我就……我就……”她坐起来笑着说:“让自己另一只胳膊也断了?不用赌咒发誓,我说着玩呢。”
她看看表说该吃药了,明天见,起身走了。
她走路的样子,轻飘飘的,好像跳舞一样……我傻在她的背影里了。
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常常到院子里,天南海北的闲聊。我问她的名字,她开始不说,后来笑着告诉我,她叫谭花。谭花?我不信,现在的女孩子哪有叫什么花儿的了。她说我就叫这个,不信算了。于是我就谭花谭花地叫她,她也快活地答应。她有着花样年华,花容月貌,如花般的笑靥……我心里充满了赞美之辞,渐渐觉得谭花这名字非但不土气,还越来越时尚起来了呢。
她现在没有男朋友,以前处过几个,都是越处越没感觉。她说:“我眼光挺高的,男孩子又一个比一个差劲。”她这么说的时候,撇着嘴,骄傲得不得了,然后她又叹了口气,好像有一点遗憾……
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我们并肩坐在石阶上,因为聊起爱情这个话题,所以显得很亲密。后来她说她要回去睡了,我说:“你等等,等一下。”她奇怪地看着我,那星星般的眼睛,让我一下又没了勇气。
她开心地笑了,说:“18个了。”我垂头丧气地说什么18个了。她说:“你是第18个想追我的人啊,吉祥数,你运气真好!”
我跳了起来,又飞快地坐下,哀求她,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她说:“不好,你那么小。”我口不择言,说我挺有经验的啊。她轻蔑地冷笑。我困兽犹斗,说我会长大的。她说:“那我就不长了?”
我再次领教了她的喜怒无常,说完那句话,笑容还未敛去,她忽然哭了,有两颗泪飞快地流下,像流星划过夜空!
我大吃一惊,说哭什么啊,别哭,我不追你了还不行。我跪在那儿,笨拙地要给她擦眼泪,她说:“别,你手那么脏。”她掏出块手绢擦着,看看我,嘴角一弯,竟然又笑了。我闷闷不乐地说:“又哭又笑,还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呢。”她笑着说:“就是了不起,你不服气吗……”
爱情不会发生,她22,我18,因为我晚到这个世界一步,就说什么也没用了。
昙花绽开的那个夜晚终于来了。
她到病房找我,见只有我一个人在,很高兴,说我正犯愁怎么和你看花呢,真是天遂人愿啊。我不明所以,她飞跑了出去,很快又捧了一盆花回来,兴致勃勃地说:“它就要开了。”
这花很怪,一根圆柱形的粗枝上,长了些扁平的像叶子一样的分枝。分枝的边缘有几个花骨朵,颤颤巍巍,半死不活的样子。她说:“知道它是什么花吗?让你长长见识,这叫昙花。”我想到了昙花一现这个成语,说原来昙花这个样儿啊。昙花,谭花,我笑了起来,说怪不得你这么有兴趣,原来你和它叫一个名字。
这天晚上她没穿病服,穿了白色的棉T恤,白色的休闲裤,脸上还化了淡妆,显得光彩照人。我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喃喃地说:“哎,你真的很漂亮啊。”说完之后我心虚了,赶紧又说:“这是真心话,你别生气。”她微笑着说,我不生气。
她歪着头打量着我,忽然说:“其实你也很帅的。”她的眼神有点怪,一付若有所思的样子,慢慢伸过手来摸我的下巴。她在想什么?眼里又有泪光闪烁?我不知道,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听到她柔声说:“你该刮胡子了。”
我一动也不敢动,她那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触摸我的下巴,连同她手上的清香一起,让我眩晕……我要融化掉了,我想我就这么化成水吧,可她很快就缩回了手。她一脸的坏笑,低声说:“老老实实和我看花,不许乱说乱动。”然后她飘到墙边关了灯,拉上窗帘,把花盆放在窗台上,说:“你怕黑吗?没办法,它只在暗的地方才开。”
我们等着昙花一现。她坐在我的床尾,嘴里东拉西扯着,头却一直转向窗台。昙花一直没有开。我的眼皮渐渐沉重了,强打精神和她说话。昙花好像永远不会开了。我终于支持不住,进入了梦乡。在我沉睡之前,最后恍惚见到的,是她蜷缩在床尾,痴痴地盯着那昙花。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从梦里推醒了。她的脸俯向我,颤抖着声音说:“开花了,开花了!”她从床边跑开,趴在窗台上,看着那花儿,又说:“你快过来呀!”
我迷迷糊糊地下了床,凑过去看。我看到了几朵很大的白色花朵,在黑色的背景里影影绰绰地开放着。“是不是很美,很香?”她低声问。我叹了口气,说:“是啊,可就是太少了。”
她说:“我爸把它从家里搬来,不小心碰掉了一些骨朵儿。还好,没全碰光了。开一朵也是好的啊。”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又睡着的,我记得我一直盯着花儿看,和她讨论它什么时候凋落。她还说她很喜欢一首关于昙花的歌儿,是郑智化唱的,叫《别哭我最爱的人》,可惜这儿没录音机,听不了。我说我没听过这首歌儿,让她唱来听听。她说那不行,你又不是我最爱的人……清晨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窗边的床上,身上盖了被子。病房里依旧有她或者昙花淡淡的清香,而窗台上的昙花已经不见了,那个黑暗中黑黝黝的影子、很大的白色花朵,像昨夜我做的一个梦,在窗帘缝隙间透过来的明亮阳光下,显得十分不真实。
我在床脚里侧发现了一个枯萎的花瓣。女孩的昙花一现之后就凋落了,她很细致地收走了它们,只遗漏了一瓣。我有点懊悔,怎么我就没陪她看完,自己睡了呢。
这天她没来找我,我想她可能不高兴了。第2天她也没出现,到了第3天,我憋不住了,上楼去找她。我隐约还记得她提过的房间号,找到这间病房时门正好开着,可里面只有一个中年妇女。我跟她打听姓谭的女孩,那女人摇头,说我找错了。
我失望地转身要走,想了想回头又说:“她总戴个毛线帽子,黄色的……”女人啊了一声,说:“是那个得癌的小姑娘吧,她住对门,可她前天就转院走了……”
我哆哆嗦嗦地说:“她、她什么病?”
女人说:“癌症啊,扩散了,治不好了。真可惜呀,长得那么漂亮,还那么小的岁数。”
我张着嘴,眼前出现了一团旋转的白雾。我向后退,退到墙边,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下。女人大惊失色,跑到门外喊大夫,我说你别喊,我没事儿。我坐了一会儿,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回自己病房去了。
……
2003年,情人节。我到一家新开业的大商场买随身听。
优美的音乐声在装修得宫殿般金碧辉煌的商场里回荡,因为是情人的节日,一首接一首的都是软绵绵的情歌。一个口齿不清的女人唱完了,停了好一会儿,才又有音乐声响起。那是山谷流水般清澈又空灵的旋律,我不由得抬起头凝神细听。我听到了一个略带一点沙哑的男声,唱起了“别哭,我最爱的人……”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脊背上有尖锐的寒意掠过。
我问售货员,这歌是郑智化唱的吧?她摇头,说我也不大清楚,是首老歌。
“别哭,最爱的人,今夜我如昙花绽放,在最美的一刹那凋落,你的泪也挽不回的枯萎。别哭,我最爱的人,可知我将不会再醒,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我的眸是最闪亮的星光。是否记得我骄傲地说,这世界我曾经来过,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我低声说,昙花。我的手抖得很厉害,不得不把随身听放回到柜台上。不远处是照相器材柜台,有人在调试闪光灯,我的眼前亮了一下,又猛地黯淡了。
我什么都没买,乘滚梯下搂,走到大街上。2003年这个情人节的上午,在喧闹的人群里,在情人们惊异的眼光中,我像个傻子似的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