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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美棠那一年,饶平如26岁,从黄埔军校毕业,在100军63师188团迫击炮连二排,打湘西雪峰山外围战,差点丢了性命。他被枪弹压得趴在山坡上,手紧紧抓着草茎,抬眼看青山之巅,深蓝天上白云滚滚而过。
“这就是葬身之地了,也好,”他说,“那时候一个人,不怕,不知道怕,男孩子的心是粗的。”
战争结束,1946年夏天,饶平如的父亲来了一封信,希望他借着假期回家定亲。“父亲即带我前往临川周家岭3号毛思翔伯父家……我们两家是世交,走至第三进厅堂时,我忽见左面正房窗门正开着,有个年约二十面容娇好的女子正在揽镜自照,涂抹口红——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美棠的印象。”
“觉得美吗?”我问。
“那时觉得是女的都好看的。”老先生老实说。
两个人也没讲什么话,父亲走过去把戒指戴在姑娘指上,人生大事就这么定了。他去她房间坐,美棠拿相册给他看。
他觉得她大概是喜欢自己的,从相册中抽了几张带走。
回军营路上,他穿军装站在船头,看滚滚长江上的波光,觉得自己的命从此轻慢不得,因为命里多了一个人。
内战之后开始,他不想打,请假回家成婚。
80岁时,美棠去世,他今年90岁,画十几本画册,叫做《我俩的故事》。他靠记忆,一笔一笔,从她童年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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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时世动荡,饶平如带着美棠,在贵州当雇员,又去南昌经商,上夜校学会计,面试粮食局……那时,夫妇二人住的房子只是一个亭子,加了四面板,改成的房间。
“那个时候真的不觉得苦,好玩,为什么?一到下雨,狂风大作,那窗劈里啪啦的响,又打雷,风呼呼吹,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个诗意,水泥房子领略不到这种山间的野趣!”
“中国人爱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你为什么觉得有诗意?”
“我想一个人的想法跟心境有关系。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域,什么人生,有些诗意的人,他看什么都是有诗意的。”
到了1949年,饶平如本来要随众去台湾,又想:“岳父把他女儿嫁给我,是希望总要有个依靠,我要走就不负责任。”就留下来了。
1958年,他被劳动教养。单位找他妻子“这个人你要划清界限”。关口上,美棠有上海姑娘的脆利劲儿,“他要是搞什么婚外情,我就马上跟他离婚,但是他第一不是汉奸卖国贼,第二不是贪污腐败,我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一个人,我怎么能跟他离婚”。
饶平如去了安徽一个厂子劳动改造,直到1979年,他每年只能回来一次,22年,一直如此。
我问:“中间二十年,一直在两地,没有怕过感情上出问题吗?”
“没谈过,而且想都没想过,是没有这个理由的。那首歌里唱的,白石为凭,日月为证,我心相许,今后天涯愿长相依,爱心永不移,这个说得很好,天涯,这个爱心是永远不能够移的。”
这是美棠最喜欢的《魂断蓝桥》里的歌词,青年时代没有那么重的忧烦时,家中如有客,她让他吹口琴,自己唱和,现在她不在了,他90岁才学弹钢琴,为的是常常弹这支曲子,是一个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