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刚刚18岁。中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工厂上班。从此,认识了他。
她是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子,甚至有点丑,五官微微的拥挤,而他偏偏高大帅气,是单位里众女孩瞩目的偶像。怎么会偏偏喜欢上她呢?有大胆的女孩子不服,当面锣对面鼓地追问。他笑笑:“她的牙齿好看。”
的确,她的牙齿小巧,密集,齐整,犹如编贝排列,而且洁白透亮,一笑,刹那间整个人都灿烂起来。他们相爱以后,情不能已,她的牙齿会咬在他的手指上,或者落在他的肩头,留下小小的啮痕。甚至,他们的牙齿秘密纠结,碰撞在欲望的源头。他快乐地戏称那牙齿是“爱的牙齿”,给予他爱的锋利,爱的甜蜜。
后来,他们的孩子接二连三地出世,浪漫的情调逐渐走失。她既要上班,还要操持家务,更多的时间用于哺喂孩子。牙齿开合,声色疾厉地叱骂大儿;把硬硬的饼干嚼碎,填塞小儿饥饿的口腹。有时,饼干沫子在唇角固执地残留;有时,齿间夹杂了一丝绿盈盈的韭菜叶。她无知无觉,他却目光复杂地旁观,感觉她变得邋遢了,生疏了,那个牙齿清丽的女孩距离他越来越远。
这时,她的一个远房表妹忽然插进了他们的婚姻。女孩很年轻,如她当年的芳华。而她,青春已逝,芬芳散尽,只显得更加的丑。她选择了退出。
那个夜晚,她的牙齿痛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感觉每一颗牙齿都在松动!吃饭的时候,一粒沙子硌到了右边的一颗牙齿,只听咯嘣一声,口腔里涌上一股腥咸。她赶忙吐了一口,口水混合着血水,一粒白花花的牙齿凄惨地坠在地上。她落泪了,俯身把牙齿捡起来,小心地收藏。此后,很短的日子里,她的牙齿一颗挨着一颗地脱落,干脆而彻底!她没有想到,它们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跟她告别!她数了数,整整28颗。她一一把它们放在一块碎花手帕里包好,封在箱底。
她没有再婚。她害怕另一场未知的爱情也埋伏在她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有开始,必然有终结。爱情亦复如是,有激情必然有平淡。一生的时光中,全心全意爱过一场已足够!再多的爱情,不过是激情的蔓延和复制。
才不过三五年光景,那个插足她婚姻的表妹抛夫弃子与人私奔了。成了她的前夫的他,中风瘫痪在床。她宽容地把男人和孩子一并接回到自己的家里。
光阴荏苒。她对他照料得相当好。他的衣服是干净的,他的身体没有异味,他康复得很迅速。家门口的马路上,每天都能见到她和他的身影。在早晨清新的空气里,起初,是她推着轮椅上的他;后来,他能够站立了,变成她搀扶着他;再后来,他终于能够自己走路了,他们肩并着肩手携着手。她,目光平和;他,一脸的安详。他们就像经年恩爱的夫妻,从年轻走到了暮年,似乎从来不曾背离过。
男人始终没有逃脱厄运的捉弄,几年之后再一次中风,全身瘫痪,不久,就告别了人世。临终之际,他口不能语,手不能动,只能眼巴巴地凝视着她,眼里噙满愧疚和不舍。再看她,已是满眼泪花。
她的大儿参加工作之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她镶了满口的漂亮假牙,齿如编贝,洁白晶莹。轻轻戴上,上下牙齿相叩,发出清脆的齿音。那是年轻的声音啊!她似乎年轻了十岁不止,似乎又找到了年轻时的靓丽,可她还是轻轻地摘掉了。她习惯了牙床裸露的日子。
她的大限之时,孩子们商量着把母亲和父亲合葬在一起。气若游丝的她坚决不同意。
只见她指了指床头的箱子,吩咐大儿从箱底取出手帕包儿,打开。
那28颗牙齿,洁白如初,像28枚白色的花朵。
她缓缓地把它们放在身边,说:“让它们陪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