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终点的时候,苏樱的眼睛被汗水蒙住,那个法国男人不断在旁加油。凌晨的巴黎很冷,汗水慢慢风干法国男人翻出外套搭在苏樱肩上。她的眼泪慢慢流下来,无声无息。
初秋的夜晚,最后的丁香花散发着残余的香气。巴黎街头林立着各种名目的咖啡店,它们散发着暧昧而诱人的味道,混杂着白天各种各样的浪漫,在黑夜里慢慢发酵。但是,这一切对于苏樱来说,却像凋谢的秋叶一样毫无意义。
苏樱记起自己初到巴黎的情形:大学没有宿舍,好不容易找到一间阁楼已算万幸,哪里还会挑剔其中简陋的设施,似乎一张床就足够了。她四处积极打工,但有限的生活费还是让她捉襟见肘。后来,她遇到了李琛,香港人,一家中餐馆的老板。一个月后,她搬到了十三区的一间公寓,322房间,40平方的空间里,尽管不大,但全配的装修让苏樱感觉很满意。
跟着李琛,苏樱的生活并不平静。在浪漫的巴黎,常有法国人突然向她表白。苏樱珍视这些善意的感情,即使她无法回应。某一个周末,李琛从苏樱的背包里翻出一封法国同学写来的情书。他把信扔在苏樱脸上:“贱货。”他扬手给了她一个凶狠的耳光。苏樱感到世界瞬间破裂、沦陷了。那晚,李琛没有留下来。
苏樱背着滑轮出去。路上,不断有滑轮族风驰电掣而过。巴士底广场聚满夜行人。热身,转了一圈正式出发,大力起跑在背后产生某种推动力。她奋而追赶前面的同伴,双腿却随着滑轮抖动。巴黎古朴的碎石路让人惊心动魄,刺激得可以让人忘记一切。苏樱混杂在队伍中段飞驰着向前。经过市政厅附近的商业街,又从巴黎圣母院拐出,沿塞纳河出现长长的下坡,风声呼啸而过,苏樱眯起眼飞身向下,心里淤积的闷气仿佛随河水的鲜腥气一起涌上喉咙。这时,突然有一只手拉起苏樱的胳膊。“嗨,你好,我们认识。”一个金色头发的男人笑着招呼他。法国男人总是那么多情,他们习惯这么自信地搭讪女人。
接近终点的时候,苏樱的眼睛被汗水蒙住,那个法国男人不断在旁加油。滑过终点后,他从背包里找出件T恤铺在地上,让苏樱休息。接近凌晨,巴黎很冷。汗水慢慢风干,法国男人翻出外套搭在苏樱肩上。她的眼泪慢慢流下来,无声无息。
巴黎的生活对于苏樱来说,好像一场无边无际的夜雨一样凄凉,而巴黎的清晨没有鸟鸣。门铃声把苏樱吵醒,窗帘守护着这个黑暗的世界。楼道里的光线洒进房间,宠物商店的职员抱着一只小狗对苏樱微笑:“小姐您好,这是隔壁321房间拉法耶先生买下的宠物,因为他不在家,请代收并转交一下,谢谢。”一连串的法语鱼贯而出。小狗在对方的臂膀间转过头,好奇而娇憨地盯着苏樱。苏樱见状不由地感觉很亲切。她答应了。动物身上的温度透过指间传到皮肤,这令苏樱想起了李琛的身体。那松弛的皮肤,腰间堆积的脂肪以及中年男人身上特有的霉烂气。李琛回香港办事已经有两天了吗?李琛与苏樱的生活相连,却始终不在彼此的生命中。生命的底蕴是否还在心里呢?苏樱边想边低下头,此时怀抱中的小狗正在兴致盎然地歪着脑袋观察她。苏樱笑了:安慰原来是细雨润物般的一种感觉啊。
晚上九点,拉法耶先生来敲门。苏樱开门,看到一个金黄头发、长睫毛的年轻男人,他身上散发着古龙香水的味道。大家都有片刻的惊讶。苏樱望着似曾相识的面容也愣了半晌。拉法耶说:“嗨,你好,我们认识。”苏樱为这样的邂逅露出了笑容。拉法耶告诉苏樱,他在里昂做贸易商,刚搬来三天。小狗从苏樱的怀抱中被拿走,她突然觉得有点冷。拉法耶用中文对她表示谢意:“人是泥,恨个性。写写。(认识你,很高兴,谢谢。)”“你会说汉语?“苏樱礼貌地客套。“果酱,果酱。煎饺,煎饺。(过奖过奖,见笑见笑。)”拉法耶微微欠身,一派骑士风度。而后,他对苏樱说,自从那个滑轮夜,因为她,一个中国女孩让他迷上了中文。道别的时候,拉法耶意味深长地说,就叫它果酱吧,或许会给我们大家都带来好运。苏樱有点头晕,怎么会突然遇到这样一个奇怪的男人呢?一个才三十岁左右的法国男人。
拉法耶因为生意紧张,他就把果酱拜托给苏樱照顾。苏樱的生活因此也逐渐脱离了阴郁和沉寂。以后的日子里,在清晨六七点,321隐约传出简单的中文单词练习声音,322则飘出浓郁的米粥香味。拉法耶送果酱过来的同时,常有口福吃到地道的中国早餐。周末的时候.拉法耶常和苏樱一起去享受滑轮的运动快感。
拉法耶有着法国男人的浪漫特质,比如他会在周末,带一束花或者一瓶红酒以示感谢。他习惯在吃饭的时候打开CD机,让轻柔的音乐流淌在空间里。关掉CD之前,又总爱先把音量调低。说是这样可以延长CD机的寿命。苏樱难以相信一个外表粗犷的男人有如此的细腻。黄昏弥漫过来,亮街灯的时候,果酱总是喜欢静静坐在窗前。它一旦见到拉法耶金黄的头发在视野中扬起,便对苏樱轻轻地叫几声。但她却不知道自己会消沉多久,只是感到整个人就处在混沌的状态中,就像长梦初醒时的惶惑和疲惫。现在苏樱也不想离开巴黎,这里的一切如同掌心中纵横交错的纹路,它们静静蛰伏,构成委婉深沉的底色。无论如何,随意一个风景都沾染着巴黎的气息,在拉法耶的带领下,它们使苏樱感觉自己深入了法兰西柔软的腹地,并渐渐爱上这里夸张的文艺生活。
初冬的傍晚,拉法耶对苏樱说,他要去中国谈生意。苏樱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告诉拉法耶,自己的家乡在北京,母亲慈祥,父亲严格,他们叫苏樱“樱子”,而苏樱最爱吃妈妈包的饺子。拉法耶瞪大蓝色的眼睛表示,他很想去拜访。苏樱写下父母的地址。半个月后,拉法耶气喘吁吁地站在苏樱面前,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保温罐:“妈妈抱的,废气坏,还惹。(妈妈包的,飞机快,还热。)”于是,苏樱边吃边对一个说半吊子中文的法国男人流着眼泪。拉法耶揽过苏樱的肩膀,轻声说:“樱子,我喜欢你!”
日子沙砾般擦过指间,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黄昏,李琛用钥匙打开门,果酱从窗台上跳下来对他大口叫。李琛满面倦意地把它踢到一旁。苏樱突然想:宠物和情人一样,前者可以随手抛弃,后者可以随时临幸。
晚上,拉法耶拿了一束红玫瑰过来。站在客厅门口,隔着氤氲的空间,他看到有个男人斜靠在沙发上吸烟。拉法耶蓝色的眼底蒙上灰暗的阴影,苏樱心里闪过一丝惶恐,仿佛从天空中沉重地坠落到地面,她知道自己无法再扮演天使。
李琛似乎有所察觉:“SUE,我不在的这几天,发生了什么?”每当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眼神便格外凶恶。“我叫苏樱,不是SUE!”苏樱迎着李琛的目光抬起了头。那天晚上,激烈的争执和身体冲突再度发生。李琛气急败坏地离开,临走前,他说:“苏樱,你别再想从我这儿得到半分钱。”
第二天早上,拉法耶把果酱留在楼道里,他没有敲苏樱的门。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际,苏樱希望有暴雨将所有的污秽都冲刷干净。房间恢复了凌乱,一整天,果酱都惶惑地在满地衣物上跑来跑去。黄昏时候的天空,终于承受不住乌云的重压,暴风骤雨下得痛快,伴随着雨水和地面遥远而细碎的撞击声,潮湿的暧昧被覆盖起来。苏樱颓然地坐在地板上,果酱发出呜呜的叫声。
下午,房东来收明年的房租。苏樱说:“我会尽快离开。”
当晚,苏樱把果酱交到拉法耶手上,她不说一句话,重重地关门,眼泪又流淌了半夜。雨下了一夜,322和321房间里的灯亮了一夜。这个夜晚,苏樱想了很多。包括来法国前的种种设想和壮志,还有未来的岁月和未尽的理想。一切都在现实中被肢解成碎片,她已找不到原形的样子了。苏樱拖着行李离开了公寓。临走前,她没有向拉法耶道别。她就这样搬进了巴黎郊区的一个地下室,开始了一个人努力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