桦子出门的时候,穿着件羽绒服。在南方的这几年里,桦子从没有穿过羽绒服,即使最冷的时候。
身上的羽绒服是桦子前几天从箱底找出来的。如果当初不是妈妈哭了,桦子也不会拿这衣服的。桦子想斩断跟爸爸的一切联系,包括必不可少的衣物。再说了,自己要逃得远远的,南方,难道还用得着北方的羽绒服吗?
六年后的这个冬天,桦子穿上了它。桦子就穿着这件羽绒服,暖暖地走在南方的大街上。手机响了,桦子掏手机的手触到了自己的大腿,生疼。这疼,已经六年了,只要桦子的念头转到这腿上,意识里先就疼了,桦子就恨恨的。
今年桦子也没打算回家。但也许是身上羽绒服的温暖,也许是小年的气氛,桦子决定给家里打个电话。
等了好一会,妈妈才被麻子婶叫来。桦子的“妈妈”两个字刚出口,那面就传来哭声:“桦子,这几年你死哪去了,你不知道我们找你找疯了?你走时不是说来信的,你咋不来?你个狠心的狼崽子哟!这几年,你怎么过的?长高了没有?是不是瘦了……赶紧回来吧,桦子!妈和你爸想死你了,你要让你妈你爸多活几年,就回来过年……我们等着你啊!”就在这时,这个从来没有下过雪的城市飘起了雪花。桦子周围的人在兴奋地大叫,桦子脸上凉津津的,他突然很想念北方。
那年开完家长会回来,桦子跟在他的身后。雪下的很大,早已没过脚面;有风,旋出一个个雪窝子。桦子歪歪咧咧地小跑,总也跟不上。又倒进雪窝子的时候,桦子喘着气不起来了。他回头看看,隔着老远喊:“你要不起来,没人管你。你呆着冻死,狼呀虎的,也说不定饿着呢。”然后就扭头走了。桦子摸一把眼泪鼻涕,一咕噜爬起,撵上去。
一年雪后,桦子跟着他在桦树林里打兔子。第二只兔子被桦子嗷嗷欢叫着捡回的时候,他又想起了桦子的寒假作业。“桦子,你作业真的做完了?”看着他被二锅头烧红的眼睛,桦子不敢说谎:“没呢……我怕你不让我来,就……”他啥也没说,一个巴掌过去,扇到桦子脸上。桦子“嗷”一嗓子跑开,一只白山鸡从雪窝窝里扑棱棱飞起来,嘎嘎叫着逃走了。
高中毕业,桦子没有考上大学。村里的小年轻就聚在一起,打牌,喝酒,也去县城的电影院录像厅。桦子上了十一年学,早就闷得要长霉烟了,如今更像撒欢的小马驹,整天不着家。
那个大雪天的早晨,桦子不想起来。看录像一个通宵,困着呢。桦子迷迷糊糊睡得香甜,被子突然被一把籀没了,同时大腿被狠狠地用树皮抽了一下。桦子睁开眼,看到大腿上凸起的血晕,扔到沙发上的被子——他已经转身出门。桦子就是这时候决定走的。
傍晚,桦子出了村子。就要坐上最后一班公共汽车的时候,妈妈疯了一样跑来。桦子,走就走,反正你们爷俩总是喘不到一块。这是你的羽绒服,冬天了,冷,可别冻着了。
桦子看看气喘吁吁流泪的妈妈,没说什么。桦子早就计划好了,去南方。南方是不需要羽绒服的。桦子讨厌冷天,讨厌下雪天,更讨厌一切与雪有关的东西。
六年来,桦子在这个没有雪花的城市过得很舒服。可如今,雪花竟然跟着他的电话飘起来了。
桦子右侧是个公园。一个小孩子在前面歪歪扭扭地走,爸爸妈妈跟在他身后,两个人的手都虚虚地伸着。孩子被一只飞起的鸟吸引,一只小脚还没落下,另一只小脚就抬起来,一个趔趄,摔倒了。桦子心里一急。那虚虚伸着手的父母却把手放进兜里,互相看一眼,没事人一样看着别处。孩子哭了一阵,最后只好自己爬起来。那对父母继续在孩子身后虚虚伸着手。
一片小小的雪花飘上了桦子的眉毛,桦子抬头,盯着天空。一个穿着皮衣的姑娘瑟缩着从桦子身边走过,对着桦子奇怪地看一眼。桦子装作弄头发,手从发梢上往下一划拉,眼里那包泪就被划拉出来,到了桦子牛仔裤的裤兜里。桦子的手又触到了自己的大腿,却不再生疼。
桦子就在这时打算回家。
桦子往回走的时候,接到了妈妈的电话。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很急:“桦子,刚才我回家跟你爸一说,他就数落我。你爸说呀,年前你不要回来了,南方下雪,坐车危险呢。”
这个电话让桦子转了身。桦子决定了,马上给爸爸买一件羽绒服,马上买票,马上回家。
小年的鞭炮声在县城脆生生响着,雪花也在慢慢飘落。还落不到地面,就融化了。
是的,一切都融化了。雪花飘落到桦子湿湿的脸上,他再没有用手擦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