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106年末,我最后一次看见果果,他穿一袭宽大而洁白的袍,穿梭在洛阳的孤独巷中,像一只迷路的鸢。我只能跟着他跑,不停地跑。我很累,大口大口喘气,想要停下,空荡的寂静源于包围我们的沉默。
当青石板路的尽头是朱红斑驳的宫墙,他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我。我大口大口地喘气,看着他,用愤怒而疲惫的眼神。他微笑,然后死去。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染得一袍的惊惧。我握着他的手,看他白皙的脸渐渐苍凉,我只能攥住他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大滴大滴地流泪。他的手一直很温暖,即使苍凉。有人放鞭炮,有人敲锣打鼓,有人喧嚣。1106年——崇宁,已经过去。赵佶依旧画他那淡朗疏浚的画,人群依旧演绎着繁华,我却看着我亲爱的果果蓦然而殇,宛若一个隔世的玩笑。我清楚地看到,没有飞鸟,没有残风,干冷的天气,崇宁逝去,只剩我一个人,孤独地流泪,孤独地流泪。
我是生活在旧式回忆里的孩子,苍白而无助,我常常质疑我的世界,半是繁华半是孤独,我从未知道我从哪里来,需要去哪里,我处于什么样的世界,我的世界的尽头又是什么,我只能告诉果果我的疑问,因为没有人会听取一个失落的故事,除了他。果果安静地听我述说,空气中浮荡着微微的风。当我沉默了,果果才告诉我:我们来自崇宁,赵佶的安静年份,所以失落,我很相信他的话——他的眼睛真诚得让我失去了怀疑的勇气。
我相信他的话:沉默是一种怀念,过去的东西。
果果很寂寞。他有一双明亮的眸子,眉宇间总盛着寂寞。我们间拥有奇妙际遇:我从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入我的世界的。我的世界遍布碎琉璃,晶莹而危险。
二
十六岁以前,我最喜欢做的事是打开电脑,然后沉默。我总是趴在地上写字,写绚丽的文字,看着绚丽下大段大段的苍白,像无云的苍穹。1999年,我第一次看见流星,像划落脸颊的一滴泪珠,华美而寂寞。然后我喜欢上了写字,写自己才会懂的句子。我常常让句子流过脑海,大篇大篇的。我只能记下一部分,我想我需要努力。
这样的努力目标让我觉得很难受。我曾在半夜抓起一支笔写下“唐烟宋风”四个字,然后失眠。半夜的风刺骨的冰,四处流淌。阳台上的衣裤摇曳在风中,迷乱而狂野。在六岁之前,我应该用被子捂住头,惊恐地想起电视中的某些情节。
现在我步入十六岁,十六岁,正值繁夏,尘埃在阳光间瞬间缠绵。六岁夏末,我坐在地板上朗读课文:秋天来了,树叶黄了,大雁飞走了。然后秋就这么来了。我清楚听见我在我耳边轻柔呓语,一切温柔得说不出来。我以为这些是才经历过的,举手投足间,十年已然流过。
十年,总有些东西不变,总有些东西淡淡散去。我被时光磨得深深浅浅的痕迹。我想,我的灵魂是支离破碎的。城市间的冷漠教会了我冷清。我常在马路中央四处张望,惊恐而脆弱,来往的人都挂着满意的笑,冷漠,却不冷清。我想,我是异类。我的世界太锋锐而凄冷,与这个尘世格格不入。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纷繁喧嚣。我应该回到崇宁年去,安静的年份,我们还能沉默。
果果说,沉默是一种怀念,过去的东西。
三
2002年,有人抚摸我的脸,温暖、微微。
“你像一个隐士,懂吗?不是高洁风雅,而是自闭。”干燥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久久不绝。
然后他转身离开,手指的瞬间是余温。
耳边的风轻柔呓语。短暂,缠绵。易受伤。我听见一些东西碎裂开来。我想,我需要果果,我只需要果果。
我给果果打电话,第一次,唯一一次,那组熟悉的数字在我心里恣意发芽,疯狂滋长,然后开出一朵朵诡异而绚烂的花。下午六点,电话听筒高贵地迎着阳光,投下浓郁而深重的影子。拨号声空荡着,我翻阅几米的画册,任由其中的淡淡忧伤四处流淌。我只能大滴大滴的流泪。
然后电话接通,另一头传来一声“喂”,带着点不耐烦,温暖而干燥,我忽然慌乱得不知所措。我慌乱地选择沉默。沉默是一种怀念,过去的东西。电话另一头很嘈杂,他重复问我是谁。我听了一分钟,然后挂掉。
四
下午两点,我从床上爬起,打开电脑,果果依然在网上,和平常一样。
——是你打电话吧?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是你,因为沉默。
我关闭电脑,盖好被子,我需要沉沉睡去。
沉默是一种怀念,过去的东西。
电话线间,沉淀寂寞,像碎琉璃的寂寞,华美而孤傲。
五
果果是唯一见证我的灵魂走过年华的。他用他的眸温柔地注视我的孤独灵魂。
我曾经告诉他,我们会相识二十三天,而后七天里相互忘记。
我知道我错了。果果已陪我走过五个月,从我的十五岁到我的十六岁,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穿梭在时间与空间中,像一个浪人,于是我毫不怀疑我会在我的世界的尽头遇到果果。我想这是迟早的事。
果果的城市与我相邻。我们忙碌地在自己的世界中旋转,舞蹈。也许我们会在某一个时刻相遇,或者我们已然相遇。但他只能从我面前平静地走过。我被太多的沉默覆盖,来源于年华的沉默。所以,无人窥见真实的我。
2005年8月1日,我第一次梦到果果。我经历了某些事,所以梦到他。他安静得像一种沉默,一种怀念,一种过去的东西。寂寞在他身边流淌。没有年华逝去的哗哗声,自然也没有年华逝去的残余。我在梦中想起,我满十六岁,正好十天。我告诉果果,他微笑,然后渐渐消失。我想我们一起走过五个月了,几近七个二十三天,我应该陪着他,像这五个月一样,像他陪我满十六岁一样。他淡淡隐去,我伸手抚摸他的脸,然后,我们来到崇宁,1106年。
果果穿梭在大街小巷中,像一只迷路的鸢。1106,崇宁,淡淡逝去,然后果果随之而殇,他洁白宽大的袍优雅地惊恐着,没有舞步。
大观年至,没有残风,没有飞鸟,天空寒冷而干燥。人们庆祝着。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有两个只属于崇宁的沉默者,一个死去,一个大滴大滴地流泪。没有人知道,我们只能沉默。我想我踟躇独行的将来,我只能延续沉默。
沉默是一种怀念,过去的东西。
六
沉默是一种怀念,过去的东西。
没谁能揭开沉默,除了果果,已然殁去的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