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归迟
文封四锦绘欧刚一陽一
1
这几日大雪封山,将军难得清闲了下来,我恭恭敬敬立在她的身边,听候她的差遣。
她褪去了一身银铠,似是极喜欢这雪色天地,面上带了久违的笑意,招呼我:“坐啊,倾之。”
漠北的士兵私下里都眼红我的好运气,不过来军营数月便得了将军的赏识。我依然记得将军第一次见我时的眼神,震惊,欣喜,随后是深深的落寞。
将军说,我长得颇有几分似她的故人。
到底是韶华易逝,曾经倾城绝艳的姿容也如时光老去的白璧,已然有了瑕疵。今日她同将士们喝了些酒,眼角眉梢添了些倦意。我不自觉地问她:“将军,这许多年里,你一个人不寂寞吗?”
她未曾料到我的唐突,愣了半响方摇头:“军营里从来是热一热闹闹的,怎会寂寞?”
将军其实生长在一江一南。她说那是一个杨柳烟波,琼花成海的地方,女子恬静一温一婉,男子俊俏舒朗。将军不时笑望着我,眼底的缱绻深情却明摆了是为另外的人。
“将军可是在思故人?”我问。
她浅笑,目光迷一离。
2
“他叫叶书,打一娘一胎里便与我定了亲。”将军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蚀一骨柔情才让我真切地觉得,令北楚人闻风丧胆的将军,也不过是个女人。将军祖上三代只得她一个女眷,老将军恨不得一宠一她到天上摘星星月亮。老爷子半生沙场,儿子孙子也都是武将,早厌了舞刀弄棒.将军小时候本是做大家闺秀养的。
“我原本不叫陆昭。”
将军本名唤作陆一温一言,一温一雅秀致,细语轻言。
将军从小就聪慧过人,加之长得晶莹剔透,自小一便被将军府里的老少上下惯着。时间一长,便养成了嚣张跋扈的一性一子。每每将军的兄长嫂嫂们笑着打趣她:“阿言啊,你这个一性一子,只怕以后整个一江一南城的公子哥都不敢要你了!”
阿公却是柔声哄我:“阿言不怕哈,一江一南城北不是还住着我们阿言的小郎君嘛。”
将军听得生气,小手一伸,便拔了老将军的两根一胡一子。她早早便知晓他的名字,都说是才名满一江一南的叶大公子,生得一副倾城的好皮囊。
“我那时一爱一看兵法谋略,也一爱一刀剑缨一槍一,想象中的丈夫必是个揽长弓、降烈马的英雄,哪里会是百无一用的书生!我真正见到他,是在十二岁那年,阿公带了我去给叶爷爷祝寿。”
将军本就是欢脱的一性一子,酒席只吃了一半,便偷偷溜出去透气。叶府当时已然衰败,但家底丰厚,排场还在。亭台楼阁,假山错落,又是一操一办的喜庆的事儿,处处都是宫灯红绸,此时看来,每一座楼台竟是大同小异。将军迷了路,索一性一逛起园子来。
那时皓月当空,叶书枕在大片大片的琼花上,一阵清风吹来,熟睡的少年翻了翻身,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脸。
将军不自觉弯了嘴角:“我是第一次见着那么漂亮的小人儿,火红的狐裘披风,帽檐上一圈白一毛一,遮住了大半张脸。我是想摸一摸一他脸的,可我从小耳濡目染,有些功夫,没拿捏好力道。阿书是哭着醒过来的,他哭得眼泪鼻涕满脸,我慌了神儿。”
那时小叶书睁眼就见着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己。忍不住好奇,一抽一抽一搭搭地问:“你是哪里来的小丫头?”
将军失了往日的伶牙俐齿,只道是将军府的。
他却似乎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你就是我的小媳妇儿?”叶书眨巴着眼睛,望着将军,“原来你长得这般好看啊!阿公说今日要带我看我的小媳妇儿,我以为是个丑丫头,才偷偷藏在这里。”
将军莫名的心跳加速,却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我阿公说我是一江一南城里最好看的小姑一娘一。嗯我是说,这里的琼花真好看。”
叶书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眉开眼笑:”你也喜欢这琼花!”叉从袖兜里掏出一根玉笛递给她,“阿一娘一留给她儿媳妇的。等你长大了,我就载着一江一南城所有的琼花,来娶你。”
或许是此间少年太风一流,后来将军记忆里的一江一南,只剩下琼花成海的模样。
3
将军第二次见到叶书时,他已变作了傻子。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叶家阿公葬身火海一尸一骨无存,叶家大公子也被掉落的房梁砸坏了头。一江一南里的飞短流长她不是没听过,只是她固执地相信,那个说要娶她的男孩依旧如琼花般美好。
那年他们十四岁,一个如花美眷,一个声名狼藉。
将军是在闹市上遇见叶书的,他被围在中间,几个士族子弟指使着一帮小孩儿朝他扔石子儿。石子儿打在他白一嫩的皮肤上,留下一大块一大块的青紫。
将军叉气叉心疼,上前撵跑了那些孩童。叉冷然对那些士族子弟道:“叶家虽然不景气了,但他叶书再不济,也是我陆一温一言的男人。我还不知这一江一南城哪家的大人,敢动我将军府的人?”是一温一婉的语气,却掷地有声,那些世家子弟纷纷逃走。
她走上前,轻一抚少年的脸,艰涩出声:“阿书,几年不见,你怎么把自己弄戍了这个样子?”
坐在地上的入却浑然不知,连说话都吃力,却笑得纯净:“姐姐,你送回回家?”
将军脸红心跳地纠正他:“阿书,锗了,是一娘一子。”而后牵起他的手,脸上是山水明净的笑意。
叶书是长孙,自幼丧失父母,本来极得叶爷爷的怜惜。可惜叶爷爷死后,各房之间明争暗斗,叶家容不得一个傻子。
将军随叶书去了叶府,才知道他如今过的是怎样凄苦的日子。闻风过来的二房,望着将军冷笑:”哟,原来是陆家小一姐,不过这关起门来是我叶家的事儿,小一姐未免也管得太宽了些!”
将军把叶书护在身后,声音依然掷地有声:“若不是阿书是我的丈夫,区区叶府,我还不放在眼里。“
二房一愣,随即冷嘲热讽:“陆小一姐莫不知?老将军早就想把这亲给退了,你们声名显赫的将军府,姑爷怎能是这般的傻子?”
将军心里震惊,面上却依旧平静:“姨一娘一怕是不晓得,我陆一温一言铁了心的事别人是做不了主的。”
凛然的将军,却在转向那个惜懂的少年时软一了言语:“阿书,跟我走。”
回到陆府,老将军气得脸色铁青。他那么重情重义的一个人,叶府早些年没落了,他没有悔婚,叶爷爷死了,他也没有悔婚。他是一言九鼎的镇国大将军,却为了将军,甘愿背上背信弃义的名声。
他说,他们将军府可以养他照顾他一辈子,可以给他娶妻生子,但是,不许将军嫁给他。
“我在阿公门口跪了三天三夜,雨下得那么大,我就一直跪着。后来,阿书也出来和我一起跪着。”
再后来,将军和叶书双双昏倒在雨中。将军醒来的时候,老将军心急如焚地守在她旁边。将军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阿公,我与阿书的婚约你答不答应?
老将军口叉了口气,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恍若老了十岁。他还是依了将军。
此后,将军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4
一晃叉三年,叶书的痴症仍不见好转,忘却了前事,长成了一名无忧少年。那年将军十七,早到了婚嫁的年纪。一江一南人尽皆知,陆家小一姐心心念念一宠一着恋着的只叶家大公子一人,因此没人来提亲。
“不是我不想嫁,只是那几年漠北战事吃紧,将军府里的老少爷们儿都去了军营。我在一江一南等啊等,终于等到阿公说快要班师回朝的消息。”
将军大婚的那天,一江一南城的琼花开满了渭水两岸。
将军一身大红喜服,在房里等了三天三夜。等到昼夜一交一替,客走茶凉,却等来了陆家通敌卖国战死沙场的消息。
叛国之罪当灭九族,幸而碰上太皇太后九十大寿,将军捡回一命。那时将军府四散分离,最后留下来的只叶书一人。
那是最艰苦的一段岁月了,陆家被查封,将军和叶书流落街头。叶书不懂如何安慰将军,只是像将军以前哄他那样,每夜抱着她,轻拍她的背哄她人梦,仅有的口粮也都给了将军。他本就是多病的身一子,日子一长,也生了大病,昏迷不醒。
将军这才有了反应,抱着叶书四处求医,没承想,却因祸得福,治好了叶书的痴症。
叶书说:“小媳妇儿,从今以后,换我护你周全。”
熬了这么多天的将军,终于在叶书的怀里哭至泪尽。
叶书终究回到了叶府,带着将军。他年少时便是名满天下的神童,平白耽搁了这许多年。岁末参加科举,轻松便中了状元,成了朝堂新贵。
他唤将军言丫头,他说言丫头,言丫头,我要你一辈子都在我身边。
将军也曾以为她可以同他执手白头的,直到陆清九死一生从漠北逃回来,带着老将军的亲笔信。
“小阿言,吾心一爱一,汝之太婚,阿公恐负誓言,不能临。唯盼你无忧百岁,平安喜乐。”
将军拿起木棍拨一开烧得火红的炭火,往上煨了一壶清酒:“阿清还说,朝中大臣与敌国勾结,陷老将军于不义,十万陆家军魂丧漠北,本是保家卫国的好男儿却受不白之冤,就连一尸一骨也不能埋于故土!望小一姐,替老将军,替十万忠骨沉冤昭雪!”
将军本就不信老将军会通敌叛国,只是苦干没有任何漠北的消息。如今陆清的到来,彻底激起了她身为陆家嫡女的责任。
是啊,她还背负着陆家世代忠骨的荣誉。
将军本就骨骼清奋,又有底子,如今日夜练一习一,武功自然进步得神速。叉自小熟读兵书,兵法谋略熟记于心,说起来,她本就是武将的苗子。
那一年,将军十八,纤纤素手却拿起了刀一槍一。
5
日子一晃又是两年。
北楚联合羌族起兵进犯漠北的时候,上京顿时慌作一一团一。原来令北方蛮夷闻风丧胆的叶家军已消亡殆尽,陆家殁后,朝堂之上再无杰出的武将。派出镇敌的将领悉数落败,还殁了皇长子。
将军就是这个时候站出来的。叶书陪着她,一身戎装,望着老皇帝,叶书声音朗朗:“叶氏夫妇,请命灭敌。”
皇帝盯了将军和叶书半响,终是吐出一个字:“准!”
将军和叶书马不停蹄地赶到漠北。叶书本就是金贵柔一弱的身一子,硬是咬着牙撑过了这一路的舟车劳顿。可到了漠北,便再也熬不住,烧得迷迷糊糊。
将军心疼,再加上病情紧急,就要差人将叶书送回去,叶书抵死不从。
将军只能软一了声色劝说:“你回去等我,等我归去,你以满城琼花为聘。”
北方民族向来骁勇善战,加之之前我军节节溃败,将军这一战打了大半年。
第二年初春,将军将敌军彻底驱逐出漠北。和将军一起回来的,除了带来一纸降书的使臣,还有北楚公主,明月。
“我和阿书经历了那么多磨难,我以为,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明月公主是草原上的月亮,是北楚王一宠一到天上的女儿。她心高气傲,不喜茹一毛一饮血的族人,求了可汗,来中原皇室寻一位夫君。并许诺,若能顺利联姻,愿与中原永修秦晋之好。
中原多年战事,早已疲惫不堪,皇帝自是满心欢喜的答应。却没承想庆功宴上,明月公主会一眼看上叶书。将军如遭雷击,就连替叶家军沉冤昭雪的大事也抛到了脑后,慌忙起身道:“不可!叶大人已有婚约。”
明月公主并不放弃:“叶大人可有明媒正娶的妻室?”
皇帝望着将军若有所思道:“尚无。”
叶书腾地站起来:“承蒙明月公主错一爱一,在下心中已有必娶之人。微臣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微臣此生绝不负她!”
6
明月公主并没有离开,而是借故在上京游玩,也不知皇帝是有意还是无意,命了叶书替皇家好生招待。
这明月公主一住就是半年。
“直到明月公主来拔我,她说,陆将军,你能不能让我留在叶大人身边,我不要求名分。“
将军看了她一眼,随意道:“公主想嫁的叉不是末将,自是由我家阿书决定。”
那般骄傲信任。
然而叶书的回答却是:”言丫头若不反对,明月你过两天就同她一起过门吧。”
将军如遭雷击,震惊地望着叶书,此话可当真?
叶书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语无伦次地解释:“明月能帮我重振叶家,由她出面作证,叶家军的冤情也可得以昭雪。”到最后,叶书几近痛哭,“言丫头我错了,七夕那夜,我醉了酒是我对不起你。”
将军愣了好久,最后替叶书擦了擦眼泪,转过身去:“阿书,或许错的是我。”
将军到底搬出了叶府,她其实不怪叶书,只是心里有道坎儿,需要时间迈过去。
那时将军无心其他,陆家军平反一案出奇地顺利,始作俑者眼看着就要浮出一水面。
已是两月过去,将军也逐渐意识到,这大半年是她的疏忽,现在仔细想想,以前虽同在一个屋檐下,同他说的话却屈指可数,也给了别人插足的机会。
就在将军准备搬回叶府,准备成亲的时候,却听说尚书府正满上京地寻找一味草药。那草药叫招魂草,能招魂续命,生在九山悬崖峭壁旁,传说周围有五尾灵蛇守护。
上京里都在传,大抵又是那金贵娇一弱的尚书大人害了病。
将军来不及细想,飞身上马就去了九山上。九死一生取了招魂草,马不停蹄地叉赶去了尚书府。当将军捧着药草看见叶书的时候,两人都吃了一惊。
叶书惊得是将军满身血迹,狼狈不堪,将军惊得是叶书面色红一润并无异常。叶书无碍,这药草要救的是叶书和明月公主肚子里的孩子。
他们有了孩子。
将军望着叶书欲言叉止的样子,心思一动:“阿书,这药要是我不给呢?”
叶书望着将军道:“你不会。”
“那可难说,我不顾生死求这药是为你,现在你用不着,我大可以给自己留着,我是要上战场的人,这药可以保我一命。阿书,我上战场的时候,你就不担心我会死吗?”
叶书的脸色骤然变得灰败。
将军说到这儿,突然停了下来,朝着我大笑起来:“倾之,你知道吗?他竟然给我跪下了,他求我,倾之,他说他求我。”
我看着将军,她已经笑得泪流满面。
叶书说,他身一体不好,这辈子怕就这一个孩子了,所以他求我。
将军心如死灰,却勾了勾唇角,绕开跌落在地上的叶书,大步朝里屋走去。大抵是被她血肉模糊的样子吓到,明月公主惨叫了一声。
“他几乎是飞奔过来的,挡在她和未出世的孩子的面前,俨然是一个父亲的模样了。我突然明白,我一直都想保护的那个他,也有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7
因为明月公主的病,婚期延至腊月。
将军抬手摸了摸那已经变得细细浅浅的疤痕,道:“我到底是搬回了叶府,倾之,你是不是也笑我一爱一得卑微?我额头上的疤,是斩杀那条五尾灵蛇留下的,大抵是因为愧疚,他满上京找除疤药给我。”沉吟片刻,她叉像恶作剧的孩子那般,狡黠一笑,“这么多年了,到底是浅了,他不知道,其实我从没用过那些药。我怕他不肯娶我,可若是我破了相,他便甩不掉我了。”
距离大婚只有半个月的时候,陆清找了一次将军,他说,陆家军一案已有结果。
“我根本不敢相信,会是他倾之啊,你叫我怎么相信!”
将军已经喝多了,脆弱得像个孩子。
陆清说,叶书的爷爷根本没死,而叶书在将军府装疯卖傻三年,不过是掩人耳目,偷梁换柱,喑地里换了假兵符。
“为何?叶老爷和老将军是一辈子的老朋友了。”我问将军。
“为名为利?为子孙后代?”将军苦笑,“他早早便演出一场戏,我心甘情愿地走进去,只因为他在那里。”
叶家煞费苦心得出的计谋确实称了心如了意,叶书在朝堂如日中天,叶家有复当年全盛之势。
叶老爷找到将军的时候,将军正提了长剑准备找叶书。
”他说这一切,与叶书无关。”将军一脸嘲讽,“要我如何相信他?除了阿公,我原本只相信一人,如今那人也将我骗了,我怎会再相信任何人?”
叶书正在试穿喜服,望见将军的时候一脸平静。
“他问我,他说言丫头,我穿这个颜色好看吗?”
将军说还不够艳。叶书坐下来,望着将军:“言丫头,你知不知道,我初遇你时你就穿着这样颜色的衣服。我那时候就想,这世间还有这么好看的小姑一娘一。”
叶书说:“言丫头,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喜服,我知道你不会穿了。可我一直等着这一天,我就想看看,我的小媳妇儿穿上它是什么模样。”
叶书说:“言丫头,这一生,是我叶家亏欠了你,只是,明月和孩子是无辜的。”
“我问他,那三年你可是在骗我,你根本就不曾疯过?”
“他说,对不起言丫头。“
将军长剑刺出去的时候,是奔着叶书心脏的。不过想一了百了,不给彼此留活路,却被陆老爷子挡了去,他望着我说,阿书是无辜的。
老爷子躺在血泊中,死不瞑目。叶书微笑着从地上把剑捡起来,递给将军。
“他说,言丫头,不要怕,本就是我叶家欠你的。”
将军举起长剑,剑锋流转,临了,却只削了叶书的一缕长发。
“我已用尽我一生的力气去刺出那第一剑,却早在出手时已后悔了。”
将军到底舍不得杀他,平反的时候只说是叶老爷子一人所为,陆家军昭雪。
8
叶书大婚的那天,将军请命镇守漠北,永不返上京。
帝准。
将军给叶书备了礼,一把玉制药罐,几颗枣,几只一精一致玉盅,还有初遇时叶书赠她的那支玉笛。
愿你多病多灾,丧钟早鸣,你我之间无绊无牵。
我问她:“那后来呢?”
将军趴在桌子上,似乎睡着了,喃喃:“不知道,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曾见过他。”
“将军,你醉了。”
我召人进来把将军扶上一床,来的是陆清。
和陆清一起把将军扶上了床,恍惚间,听见了她的呓语,她说:“阿书你可好?”
我的手一顿,叶书他,早就如将军所愿,多病多灾英年早逝。那年将军走后,叶书随明月公主去了北楚,一病不起,五年后逝世。
我知道许多将军不知道的事。
比如那一年七夕,叶书并没有醉,自然不会将明月公主误认作将军。他说,心一爱一之人刻在心上,叉岂会认错?
再比如,皇帝跟他说,一爱一卿若是娶了明月公主,朕就为整个陆家军更名。不然,皇帝当年放过了陆一温一言,如今可不一定。
其实更早的时候,早到陆家权倾朝野的时候,皇帝以他阿公的一性一命要挟叶书时,他本该顺着阿公的意思宁死不屈的。可皇帝说,大不了杀了你,朕还有其他人选,陆家是注定要满门抄斩的!
那时叶书脑海里浮现的是那个小小女一童的脸。然后他答应下来,条件是放过那个叫陆一温一言的小女孩。他记得,那是他的小媳妇儿。
叶书一爱一将军,深到骨髓血肉里。所以他才会在苦寒的北楚里也种满只有在一江一南那般一温一暖的地方才会开放的琼花。他了解将军,知道怎样一点一滴让她失望,让她恨他,然后达成她的心愿。
将军不知,叶书有多一爱一她,一爱一她到不顾我当年还只是一个孩子,弥留之际还不停地将他们之间那一点一滴往事说与我听。他是我父亲,却一生都在嘱咐我以后要善待一个叫陆一温一言的女人。
9
漠北的积雪消融的时候,北楚发起了一次突袭,将军率三千轻骑兵退敌。将军出战的那天,天空叉陆陆续续飘起了雪,将军站在雪里,那素白的雪盖满了她的黑发。
我记得她好像回过头来,冲我笑望了一眼。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擦一拭那只玉笛。恍惚间,笛子摔作一地碎玉。我静默了许久,也好,如此这般,你们也算是一团一聚了。
将军死了,犹如神邸一般不可战胜的将军死于北楚一场平庸的突袭。漠北的士兵都几乎不能相信这个事情,他们觉得,这大致是英勇睿智的将军灭敌的叉一条计谋。
可我知道,她是真的死了,死于我一手促成的一陰一谋里。
我的母亲明月公主是北楚唯一有爵位的女一性一,她是草原上的月亮,北楚王给了她万人艳羡的荣一宠一。因着这个原因,我也有了王位继承权。
我并不如我母亲那般得一宠一,到底我有一半汉人的血统。我生得斯文清瘦,随了我父亲一副好皮相,可这些却时常使我受兄长们的羞辱。
母亲殁后,兄长成了新王,他想除掉我,他说,如今新朝刚立,内忧未断,漠北的镇远大将军叉虎视眈眈,王弟,你可愿替木王绝了这外患?
我命人以玉笛为引,叉割下父亲种的十里琼花,将军必定会前去探个究竟。两年时间,我得了她的信任,她领的三千轻骑里,全数是由我举荐的被我策反的领将。我原本担心将军不会亲自带兵,幸而,我终是赢了那一半的机率。
恍惚间,我想起与将军的最后一面,我说将军,雪大,你忘了带盔帽。
她却是娇俏的模样,像个小姑一娘一,笑说,瞧,倾之,我早该白了头发。
后记
许多年后,我做了北楚的王。偶然路过漠北,便去了将军的坟地。
原本皑皑的雪山已经长出了漫漫青草,将军的坟前却是干净整洁的。一块极简单的石碑,上面只有将军的本名:陆一温一言。或许那时的她才是将军一生中最想记住的模样。
我在她的坟前静默了很久,直到公公提醒我该离开了,我才朝将军的墓碑深鞠了一躬,准备离去。却在起身时,遇见了陆清。他抱着一束新开的琼花提着酒壶缓缓地走过来,见了我,只冷冷笑道:“想不到,你还会来。”
“我来不来,你叉如何能管得了?”
他颓然坐下:“是啊,将军连自己的一性一命都甘愿给你了,你来看她的墓,我叉伺尝管得了?”
我心下一惊:“你说清楚!”
他笑得残忍:“我守着这儿,一直等着这一天。叶倾之,你听了怕是一生都不得再舒心。”
原来,将军生前便知道了我是叶书的儿子。那一晚我扶着烂醉的她,醉眼蒙咙的将军看见了我藏在袖兜里的笛子。她派了探子去北楚彻查,顺藤摸瓜,知晓了我的身份。当然,也知道了我父亲的消息。将军是个极聪慧的人,不过稍加推测,便洞察了我此行的目的。
“那雪山一战,将军本是不用亲自带兵的。她却说,我这一生,本就只是想护阿书周全,却不知他已经独自早走了这些年。”陆清灌了一口酒,琼花散了一地,“我该拦住她的,可我如何拦得住她!”
又是初春,我突然想起年少时初见将军,她立在雪山之上,穿一袭红衣,朝我们灿颜一笑,仿著冬日暖一陽一。
我叫叶倾之,父亲给我取的名字。
倾之倾之,君不知,吾已一见倾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