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个特殊的家规,是多年前父亲走后母亲为我们四个儿女定的。
母亲今年已经六十八岁高龄了,身体锻炼得很棒,气色也不错。二十三年前,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那段日子对母亲而言是灰色的,我们轮流陪在她身边,直到她从失去父亲的阴影中走出来。
不久后,大家又回到自己的生活和家庭中,母亲成了孤单的一个人,尽管我们有空的时候都尽量回去陪她,可一忙起来,常常忘了胡同深处的平房里,还有母亲在孤独地等待着。有天母亲郑重其事地把我们叫过去,宣布了这样一条家规,每个儿女每周至少回来一次,在她亲手做的考勤表上划上一道。考勤表的横向是我们的名字,纵向是十二个月,月里又分四个小栏,一栏代表一周。
看着她严肃的表情,我们有些摸不着头脑,母亲真像个老小孩,这分明就是个游戏,她要我们把这当成单位,要通过考勤管理我们呢。起初大家都觉得很有趣,就像哄着母亲玩,可后来,我们画着画着,竟真成了一件心事,这个规矩仿佛吃饭睡觉一样融入了我们的生活,要是哪个月有事耽误了没来,心里就特别不踏实,想着母亲孤独地守在小院里等着我们回家,心里突然酸楚起来,即使自己去不了也要让爱人带着孩子来看望她。
每月第一周画考勤的时候,我们会交给母亲生活费,她不要很多钱,每人30块,图的就是让我们脑子里有根弦,要好好工作,妈妈还等着享我们的福呢。每次我们回家时,母亲都会做一大桌饭菜,热热闹闹地吃顿饭,其实光是那一桌菜也不止30块钱了。
母亲说每次我们一进院门,她在屋里就知道是谁回来了,大哥走路慢悠悠,二嫂嗓门大,三姐的闺女人没到歌先到了,而我老公走路习惯拖着地蹭,每次我们回来,母亲都特别高兴,平日冷冷清清的小院里又充满了温情。我们要走时,母亲也不留,她可想得开了,说儿女又不是她一个人的,都还有自己的生活,哪能老把我们留在身边呀。
去年我和大哥二哥都是全勤,只有三姐空了两个多月,因为骑车摔坏了腿,没法像往常一样来看母亲。三姐夫的电话一打来,母亲便心急火燎地赶到他家。三姐的腿打了石膏,活动不便,母亲谨小慎微地照顾着她,喂水喂饭,帮她擦身体,活动关节,恨不得让她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连三姐都不好意思地说,母亲把她当什么都不能自理的奶娃娃了,其实在母亲心里,我们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
三姐家住房紧张,母亲只得两边跑,每天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买新鲜的棒骨和蔬菜,换着样给三姐炖汤,做好吃的,每天晚上三姐夫下班了,她又忙不迭地回到小院,两个多月下来,三姐的腿骨长好了,人也胖了,母亲却瘦了一大圈。
每当母亲看着三姐考勤上的那些空白,就会轻轻地用手指抚摸一下,仿佛抚摸三姐受伤的腿骨一般,忍不住叹口气,母亲什么也不图,只图我们都平平安安的。
母亲一个人独居了那么多年,没让我们操什么心,相反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波动,都让她揪着心。
这些年,大哥和三姐先后下了岗,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用多年积攒的钱在胡同口开了个四平米的小杂货铺,卖点饮料零食,谁家里揭不开锅了,就到小铺来帮忙,母亲每个月给我们发300块钱工资,等熬过最艰难的一段,再离开她的小铺自谋生路。
我也在小铺里帮过工,因为跟上级领导不合,我一气之下辞职回家,那段日子心烦气躁,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母亲便拉我去铺里帮忙。她带着我蒸玉米、包粽子、卤茶蛋、做盒饭,让我跟她一起到大街上叫卖。我哪里拉得下脸,以前怎么也算个坐办公室的白领。可当我看见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一个人推着车走街串巷地吆喝,还要给人陪着笑脸,我的心仿佛被人揪紧了似的,鼓足勇气跟她走在一起,一直低垂着头,不敢与人目光相对。
看我这个样子,母亲便鼓励我说,工作不分贵贱,用自己的手养活自己,没什么好丢脸的,古话说得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只要自己不轻贱自己,早晚有出头的一天。
母亲的话带给我很大鼓舞,我渐渐挺起胸膛,微笑着向路人推荐我们亲手煮的玉米,包的粽子,我发现别人的目光里并没有轻视和鄙夷,相反很多街坊都很友善,有的人特地走了几条街来买我们的东西,大家说我们家的东西好吃又干净。原来只要用心去做事,总会赢得别人的认可和尊重。
在小铺帮工,我学会了隐忍和宽容,也积聚了重头做起的勇气,现在的我已经在一个大型企业里做主管了,我一直觉得小铺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阶段,母亲让我懂得了很多。
年关将至,母亲忙活着筹备年货等我们回家过年,她又做了一个新的考勤表,不知是我们中的谁来画上第一笔呢。母亲说她就是要用考勤表把四个儿女凝聚在一起,让我们懂得团结起来家庭才能幸福,一个人遇到困难,其他人都要帮把手,无论出钱出力尽自己能力就好。她说,无论经过多少年,即使我们都跟她一样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也依然有母亲在牵挂着我们,有了妈妈才算有个完整的家!
母亲的墙上挂满了与我们的合影,没事的时候,她总是把它们擦拭得一尘不染,几十年了,她把我们一个个养大,又看着我们一个个离开,各自建立了家庭。后来,母亲用一张考勤表牵系着家里的每一分子,让我们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岁月带走了母亲和我们的青春,却把爱永远留下来,留在这间生养我们的小屋里,伴着母亲度过安详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