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最热的时候,安小鱼知道了我的秘密。那一年,我九岁。
和我家仅隔着道墙的安小鱼,和我一起光屁股长大,还在一个澡盆里洗过澡。而且他左脸上那道很男人的疤就是我留下的,是我英雄主义的象征。
可有一天,他从后面揪住我的小辫子,说沈洛离你被骗啦!我妈说我脸上的疤压根儿就和你没有关系,是小时候睡觉时猫跑到我脸上挠的。
你看,这就是安小鱼,他是多么容易上当啊!
不过,在我求证了那道月牙形的伤疤确实就是我小时候咬的外,还有另一件石破天惊的事情,让我愤怒了很久。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剪过短发。不管夏天多热,看着别的小朋友顶着小刺猬头到处瞎晃,我却只能躲在有风扇的家里,扎起羊角小辫。
因为我的头顶有个碗大的伤疤。
妈妈说,那是胎里带的。这怎么可能呢?
当我再一次跟在其他小朋友后面,喊安小鱼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儿时。安小鱼不讲道义地一把扯下我头上的花蝴蝶,露出那块丑陋的大疤。很神气地说,是小时候和他抢肉吃时,被我爸用痒痒挠打的。
我一面叫着坏蛋安小鱼,一面拼命想从他的手里挣开。可安小鱼就是不放手,两只小手像螃蟹腿一样死命地钳住我,疼得我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一急,照着安小鱼那小细胳膊就是一口,空旷的街上,四处荡着安小鱼杀猪般的嚎叫声。
我的泪终于落了一地。
那一刻便注定,以后的以后,我都将因为安小鱼而泪流不止。
二
我不知道秦若水为什么会转来我们学校。
很明媚的夏日午后,穿着棉布裙子,纤细的秦若水跟在校长身后,低着头,两只手拧在一起,懦懦地站在门口。
秦若水坐到我的旁边,与我成了同桌。之后,我与秦若水开始形影不离。
她会在午休时,跟着我一起大声地叫妈,我回来啦!然后跑到我的小床上打滚翻跟头。
我无数次地抗议,结果抗议无效。
若水仍会很大声很大声地管我妈叫妈,而且声音一下子就盖住了我的。看着我妈原来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大手里面紧紧攥着若水的小手。我在身后,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就掉了下来。
然后,等她回头大声叫着洛离快啊!我偷偷擦掉眼角的泪痕,兴高采烈地说,你们走那么快要去抢银行啊!
就像每次玩过家家,我演的永远都是婢女,皇后若水与安小鱼那死小子扮的皇上,高高在上,威严地说一句:你们都跪安了吧!我便得像个屁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说,在没遇到秦若水之前,我的生活单调得只有黑白两色。那么,在秦若水出现的那一刻,我的世界便永远失去了缤纷的机会。
三
林杨是长得那般好看呵。亮亮的眼睛,宽宽的额头,挺挺的鼻子,修长的手指总是那样白皙干净。
可我亲眼见他在学校的楼梯拐角处,与高年级的女生约会。手指划过女生的脸颊,咯咯的笑声便在风中一荡一荡的,使整个夏天都浸了蜜般的甜蜜。
秦若水怎么会喜欢这样的男生呢?
十五岁的若水已没有了九岁时的羞涩与腼腆,再也不会懦懦地站在谁的身后。
若水会在死板的校服内,着一件紧身小吊带,两条细细的带子上落满了花季少女对纯真爱情的向往。
语文课上,若水自书本间抬起头,嘴里咬着笔头,眼睛亮亮地小声说,我打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叫不叫一见钟情呢?
我躲在竖起的课本后面,将脸埋到桌面。一见钟情。这样热情如火的四个字,轻巧地自若水嘴里说出,却不着痕迹地掠动了我心底的那池涟漪。
秦若水,秦若水!
等到惊觉,语文老师张张合合的嘴已经停止了蠕动。若水一脸茫然地站了起来。
安小鱼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然后折成团,自背后一抛,落到若水的桌上。结果,以里应外合,里通外国的罪名,被罚写唐诗三百首。
四
真要感谢那千秋万代的车链子呢。若水与我倚在学校外那棵粗壮的大柳树下,柳条荡在她的脸上,瞬间拨出一湖的春水。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安小鱼,神奇的安小鱼,竟在这一关键时刻出现了!我乐得刚要大叫出声,发现若水白皙的脸上,此刻竟莫名地飞出一抹红晕。
离安小鱼两步之遥,是骑着山地车,身上斜挎着大包的林杨。正欲漂亮地打我们身边而过,若水仰起纯白的小脸,林杨,你能帮帮我么?
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电光石火间,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安小鱼傻愣在那儿,看着若水在林杨的注视下,眼里渐渐含了湾波光艳涟的秋水。若水扯扯我的衣角,故意大声说:洛离,你不是还有问题要请教安小鱼么?
我演技拙劣地半天说,你不说我还忘了呢?说完,上前拽走多余的安小鱼。
若水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眼神飘忽到操场上打球的林杨身上。嘴角含了笑,说我知道,他有三不原则,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那你还喜欢他!我的分贝不自觉地提高了好几度。
那你呢,洛离?对安小鱼又有多少的把握?
只一句,便泄了我所有的底气。
这就是秦若水。既能明白无误地将现实剖给你看,又能在这种不着边际的遐想里勇往直前。
我们却相互发现对方眼里出现不随心的错乱。林杨对我有意,安小鱼对若水在乎,若水心知肚明。
五
之后,我总是能透过自家的院墙,看见若水频频出现在安小鱼家的青石巷上。
她不再如最初般,和我说一见钟情时的欣喜。而是在我面前,大声喊安小鱼,安小鱼。
安小鱼便在若水那梨花般的笑里,诚惶诚恐地出现。
林杨真的找到我。
我跳开来,用清澈无畏的眼睛望向他,叫他“三不男人”。
以清洌不羁著称的林杨,此刻,弯着眉眼,说沈洛离,我为你破了戒,你要负责。
可是,林杨,我并不想。
林杨开始频繁约会若水。前提是,有我在。
我故意不看林杨那眼角眉梢的深意。当着大家的面,说安小鱼我们来猜拳,输的人要做一件事。
安小鱼果然输掉。
我声音微颤着说,安小鱼,你可以亲亲我么?
安小鱼原本生动的脸上,瞬间僵了起来。看着我,眼角却满满是若水的身影。说洛离,别开玩笑。
我倔强地抬起小脸,轻轻闭上眼睛。声音再一次颤抖着说,安小鱼,你可以亲亲我么?
过了有一个世纪那样长。长到我以为睁开眼,再也不会为谁而哭泣。可仍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砸伤了我的骄傲。
六
我并不想伤害林杨,就像林杨不想伤害若水一样。
林杨自安小鱼身边带走我那一刻,我看到若水悲恸地在安小鱼的怀里哭泣。
我想我与秦若水都是自私的。自私到不愿为别人的良苦用心,假装一下快乐。
当夕阳漫坡,我与林杨并排走在腥红的暮霭中,安小鱼牵着若水的小手,迎面而来。我下意识地将手从林杨手中抽出,林杨的肩分明不规律地抖了一下。
我到底还是伤害了他。
四目相对,我自若水的眼中看到映得满满的林杨的模样,充满了孤独与绝望。而安小鱼的面孔在我眼里慢慢聚成一滴隐忍的泪,渐渐湿了眼眶。
如果时光可以倒转,结局是不是会不那么伤人?
而我们惟一能做的,就是无法背叛自己的心。
安小鱼的志愿是去北方,读他热爱的地质勘探专业。林杨则幻想着有一天能成为一个歌者。
我与若水默契地相互沉默着。
林杨希望我能随他一起,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安小鱼神色焦躁地说,若水,你要加油!
可如果林杨,我说我选择了条件艰苦,连男生都不愿读的地质勘探专业,你会不会难过?
还有安小鱼,如果我说我为了能随你一起,一天只睡两个小时,看书看到恶心呕吐,你又会不会有一丝的心疼?
可我看到的,只有林杨那双写满了离伤与哀愁的眼。安小鱼在火车的汽笛声中,大声地喊,若水,我会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