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今年47岁,一般来说:女人到了这个年龄不是更年期就是有些歇斯底里,可她非但不野蛮,还相当温柔浪漫。在外面,别人叫她素素。在家里,我也叫她素素。
我的爸爸妈妈是在10年前离婚的,在我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我爸其实还是爱我妈的,只是一时来了脾气就管不住自己,他发过无数次誓,又无数次不算数,让我妈彻底绝望了。事实就是这样,离婚后,家里再也没有摔东西的声音了,这两个人再也不打架了,彼此见面都非常客气,像两个知根知底的老朋友。
那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老妈居然很浪漫,她的浪漫是由温柔与善良糅合在一起的独具魅力的一种东西,并在放松的状态下才开始一点点渗透出来。也许是怕我不理解我爸、怨恨我爸,她对我说,你说地球上有那么多人,大部分人我们连面儿都没见过,还有一部分人每天只是与我们擦肩而过,但偏偏就有那么几个人和你有联系,在咱们家,和你联系最紧密的只有我和你爸两个人,虽然我们没有住在一起,但他对你来说是无法被取代的。除了血缘基因的问题外,如果说这世上有这么一个男人,他陪你打篮球是无偿的,给你的哲学道理是无偿的,给你的爱是无偿的,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你爸。
记得我妈以前在她的文章里叫我爸“大身躯”,“大身躯”走后,我妈就说,屋子里就剩下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了。她把我当成同一屋檐下的另一个女人。说实话,我挺喜欢她把我当成一个女人,我是女人,我就比女孩子更要有力量支撑她,于是我对我妈就有了一份男人式的责任感。那年我五岁,我从那时候开始把家形容为巢,巢的那种温暖是直接的、包裹的。我总怀念那时候的晚上,我妈给我洗完了澡,让我裹着宽大的浴衣,带着湿漉漉的成绺儿的板凳头,和她一起窝在被子里看外国片,这两个女人的生活自那时起就浪漫起来了。
母女的爱在最初阶段都是胶漆状的,因为它简单、纯粹,不需要媒质。当这间屋子安静了下来,不再有激动和暴跳如雷,我一下子觉着自己可以发表长时间的讲话了,并且享受与我妈最直接最纯粹的对话了,这让我有了主角感。记得那时我每天都像天使般快乐地给我妈开门,并在她进屋的时候给她一个吻。这其实是妈妈教会我的,她说,她非常喜欢在她离家的时候有人跟她拥抱一下,在她回家的时候有人上前吻她一下,这不是简单的礼节,这是一种暗示,一家人要相互热爱、相互想念,并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信心。
我对妈妈的爱也是很细腻的,比如我喜欢给她整理书、热牛奶、洗水果;喜欢在商场买东西的时候她只管买,不管买多少都是我来提,我当她的一个小仆人小力工;喜欢给她写信,见到纸就写,要是发现有一张空白的明信片,我一定是在邮政编码里写上她办公室的电话,在写名址的地方写上素素女士收;喜欢在情人节、三八节、母亲节以及她的生日给她送一枝红玫瑰或康乃馨,这么多年从未忘记过。这种情怀不再是小时候那种对母爱的占有,而是一种温和的浪漫的风情、一种想像力,我知道我妈永远都需要这个。但并不是所有的爱是幸福的,有时甚至是伤害,因为我还小,我曾经做过许多傻事,当有男士向我妈献殷勤的时候,我居然产生了鲁莽的保护欲,给他们献上从电视剧里学来的恶毒眼神,然后大声嚷嚷:“我妈不会喝酒!”于是我就有了一个“小警察”的绰号。
我妈是个夜猫子,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可她为我起了许多年早,所以初中升高中时,我要求报考可以住宿的重点高中。我妈很奇怪地问为什么。我轻声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再为我起早,我想让你年轻。”一句话让我妈当时感动得泪水滚下来了。上高中以后,每个周六晚上我才从学校回家,每次一回家就只想倒床睡觉。可这个时候,我妈就会用她的浪漫把我们的周末变得富有变化与风情,她突然穿着漂亮的裙子出现在我面前,用尖亮的小嗓门和我说话:“今天我请你吃饭,快换衣服!”她喜欢我陪她逛街,买衣服,吃小吃,或者是找家咖啡馆喝东西,听我说我的老对儿、死党、班主任以及小小的嫉妒心。当然她一定会问我有没有男孩子追呀,我对她可以无话不谈,就像跟一个闺中密友说悄悄话。
在这个快乐的单亲家庭里,我的日记压根儿不用上锁,因为我妈从不偷看我的日记,她反而喜欢我对她有一点隐私。我妈也从不武断地拒绝我和男同学来往,有男同学电话,她会很礼貌地跟他说请稍等,然后把电话交给我。我反而觉得这是她对我的尊重,也是我们之间的默契,许多年里,这东西让我在同龄的女孩子中非常骄傲。
在我眼里,妈妈还很青春,我时不时就能感觉到她一些孩子气的小灵感和年轻人的锐气,她身上还残存着一种久违了的古典女人的浪漫情怀。啊,妈妈要爱情!于是我就鼓励她谈恋爱,不是从前的包容心态,而是拔刀相助的支持。慢慢地,我发现我妈身边有不少优秀的男人,有诗人型的,有无厘头型的,有新好男人型的,有事业有成型的,还有海归派。我和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了朋友,有的甚至是“战略伙伴”。我告诉他们我妈是多么优秀,你们别以为她会依附你,你得有足够的能力和自信,才能成为她的对手,我妈说了,爱是需要对手的。
有一天,我妈说,假如我有一个朋友你不会介意吧?我拉着长音,像在机场举着鲜花迎接哪个国家总统似地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可我喊完了口号,怎么会有一种要把我女朋友嫁出去的感觉呢?我妈说,小东西,你以为会有人跟你争宠哪!谁都不会把咱们分开的,这点你一定要相信。可能女人在潜意识里都寻求永恒和保障,我不知道我像我妈这么大的时候,能不能也像她那样纯粹、认真、可爱。
我妈有几位可以谈话的异性朋友,她曾经带他们到家里来吃饭,他们也都是像我妈那样浪漫、认真又有才气的家伙,他们每次来我家都带来醇香的烟味儿,连他们那烟味儿里都沾着才气,让人觉着满屋子都是大思考。冬天的时候,家里还混合着羊毛大衣和风雪味儿、蜡烛味儿。我几乎对此十分感动,甚至于崇拜,因为这种气味让慵懒地蜷在沙发里看电视的我觉着自己也仿佛有一种成熟的魅力。晚饭后,我们会在餐厅里面对着蔬菜沙拉和罗宋汤大谈文学、时事和足球。过圣诞节的时候,我们会去找一间好点儿的bar,在那里悠闲地吃些东西,喝点甜酒,然后上楼去欣赏老板的收藏,有摆在旧书架上的空酒瓶、老式电唱机、破得露出棉花的带刺绣的沙发,还有那么一墙发黄的老照片。几个人在圣诞节的夜晚坐在那里怀旧,真有一种别样的温暖。我看见我妈安静地坐在那个破沙发里,微黄的灯光照在她漂染过的棕色头发上,还有她红扑扑的脸上,我甚至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得到她脸上的茸毛,此时,妈妈的脸上没有一点憔悴和倦容,我在这时候才觉着从前跟我爸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有多么遥远,我感到正有一种东西慢慢地把从前凝聚过我和她的力量肢解,但是我并没有感到疏远,反倒感到了悠闲和稳定,因为我已经好久没有往我妈的门缝里塞信了。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和我妈在家吃饭,吃着吃着就想到这是我们两个人生活的第13个年头了,于是我们就从酒架上抽出一瓶红酒喝。我妈说,谢谢你,陪我过了这么久。我说,老妈,没问题,我是你的死党!
是的,这十几年来,我和我妈一起看新上市的电影,一起到陶吧做陶,一起打着背包出去旅行,这种生活架构是如此简单,却又如此密切,让我感觉我们对彼此已经不单单是出于本能的爱了,还有一种比较客观的由衷的依恋和欣赏,我有这样一个女友,真让我有一种成就感。我认为,女孩子能和妈妈做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与男人能和自己的老婆做情人一样,是一个人有魅力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