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之爱

 
终极之爱
2016-12-22 16:34:35 /故事大全

没有名车、别墅,没有蜜月旅行,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罗曼蒂克,可公公给予婆婆的是人世间最实实在在的东西,平平淡淡,涓水长流。

我十分确认:我公公对婆婆的感情是人世间最顶点的那一种,尽管当中没有任何浪漫的色彩。

公公和婆婆是绝对的平民百姓。公公的文化程度是勉强可以看看报纸,婆婆则能看懂“郑彩其”这三个字,那是她的大名。

公公婆婆来自粤西恩平的一个穷困小村子,新中国还没成立就到广州谋生,在偌大的花花绿绿的城市中心住了半个世纪,说的还是地地道道的乡下话。究其原因,是他们之间极少言语。我结婚后与公公婆婆同住十一年,从未见到他们之间有过五分钟以上的谈话,所有交流与理解,尽在不言中,顶多某一方提个什么要求或问个什么话,对方便是“嗯”的一声,简约,明了。

所以,十一年,没见过他们红脸、吵架。

唯一的一次,却是惊天动地。那是公公七十八岁那一年,他曾为婆婆自杀。

我至今仍找不到任何答案的是,公公为何对我婆婆如此爱怜。公公是个七级建筑工,当年的工资是很高的,与当时做中学老师的我相比,几乎是我的两倍。婆婆是个家庭妇女,大概做过保管自行车、居民小组长之类的职业。婆婆不知是因为与生俱来性格所致还是肺气肿等病的原因,说话从来细声细气的,不急不躁。公公对于这位夫人,言听计从,从不说“不”。

那一年,婆婆已是将临油干灯灭的状况,病得只剩一双深陷的眼睛,还有一层皱皱的皮,包裹住干干的一副骨头。公公心疼婆婆,承担了所有外出任务:每天起大早去“喝早茶”,给婆婆带回早餐,之后按婆婆的吩咐,到市场采购当天的东西。‘

公公自杀的那天,发生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是公公执意要送一个纯铜的水烟筒给婆婆,婆婆却心痛花那个冤枉钱坚决不领情。那支纯铜水烟筒真的很漂亮,不到两百元,相当于当时半个月的工资。我不清楚怎么回事,但肯定,这种东西在解放前,在公公婆婆年轻的时候,一定很贵重,贵重到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那一种。比如我在四川刘文彩庄园就见过展出这个东西,表示当时大地主如何奢侈。我猜想公公见婆婆已是风烛残年,执意送一样贵重的东西给夫人。婆婆极省俭,极讲实际,当然竭力反对。这样就爆发了这对和平夫妇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战争”。

公公说:你不用铜烟筒我把你的大碌竹劈了!

大碌竹是婆婆用来抽烟的土法自制烟具。用一截手臂粗的竹筒,斜斜插上一支小铁管,小铁管塞上烟丝,竹筒里装上水,抽烟时咕噜咕噜地响。

婆婆说:你劈了我重做一支。

就这么两句话,他们之间来回小声说了几遍。可两人都动真格生气了。

第二件事是公公去市场买菜。婆婆吩咐公公,买几个红薯—一婆婆咽食米饭已十分困难,多是吃容易吞咽的红薯。

公公第一次去市场,人老眼花,买回来的是马铃薯。

公公又第二次去市场,一心要买婆婆吃的红薯,鬼使神差,买回来的还是土豆。

公公很伤心,躲在房间里反反复复说自己不中用,之后,一口气喝下了半瓶白酒和半瓶安定片。

婆婆煮好了饭,进房间叫公公吃饭,发现公公已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了。桌子上放着一个空空的酒瓶和空空的安定片药瓶。

上天不忍心拆开这对老夫妇。救护车把公公拉到医院,医生们向我宣布他们将全力抢救,但顶多只能维持公公一小时生命。我们呼天抢地哭喊,公公在我们哭喊声中睁大了眼睛,奇迹般地在急救室躺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步行回家。

负责抢救的医生护士忍不住嘟囔:见过十八岁的小姑娘为情自杀,从未见过七十八岁的老头为这吃安眠药,更没料到这老头福大命大过了鬼门关!

跨过这道生死门,此后两位老人更有一种默契,相互之间连小声说“不”都灭绝了。

婆婆是静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的。开始只是说有点肺炎,住了一个星期医院,好了,出院回家。第二天到我们下班回家时,她躺在床上,没有任何挣扎与痛苦,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看不出公公有什么大悲大恸的反应,却知道婆婆去世,对公公打击一定很大。因为自此以后,很少见到公公笑,甚至说话。

按广东的习惯,亲人死后的遗像是不放在家里的,但公公执意要把婆婆的遗像放在客厅向阳的地方,而且一定要面向珠江。之后,早、中、晚,每顿饭前,公公必做的功课,就是给婆婆点一支上好的檀香。

常常一家人坐齐了,饭菜齐了,公公却站起来,颤颤抖抖离开餐台。我们大声问:“去哪里,干什么?”

公公耳朵很背,一点反应都没有。但一定会边走边自言自语:“你们妈妈还没有吃饭哩。”于是程序式去搬一张日字形的小方凳,站在凳上,恭恭敬敬给婆婆上香。

有一次,公公得了肺炎,高烧至半昏迷,送到医院打点滴,直到深夜才回家。安顿好公公睡觉后,我疲惫不堪地倒在床上。迷糊中我听到客厅有声音,便爬起来,打开房间门,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

公公站在日字形的小方凳上,给婆婆上香,小方凳晃晃悠悠,一百五十多斤体重的八十多岁的老公公站在上面,就像耍杂技踩球一样。我不顾一切冲上去,抱住公公,扶着他点完那支香。

公公喃喃地说:“我出去一天了,你妈还没吃饭哩……”

第二天,我头一遭跑了祭品专卖店,买了一对电香灯回来。电香灯只要一接开关,电香便亮起来,视觉上与点的檀香有一样的效果。我花了很多时间说服公公,电香与檀香一样,婆婆一定会怕公公摔倒,宁肯要电香而不要檀香的。

我相信世间有超现实的力量、有奇迹是因为公公与婆婆的事情。

公公自婆婆去世后,老年痴呆症便一天比一天严重。不知日夜,不知冷暖,甚至不知饥饱时常吃了三碗饭还要吃第四碗、第五碗,直到呕吐为止,最头痛的是他时常把晚上当白天,夜深人静时他就起床,不停地在家中走动,翻东西,嚷着要开门出去逛街喝早茶。

受害最大的是我的女儿,她正准备考高中,功课很紧,考试很多,晚上睡不了觉,白天上学就打瞌睡。

我不断和公公“上课”,告诉他现在是深夜二时、三时,不可能出门,不可能逛街。但一切都告无效。

一天晚上,女儿又被公公吵醒,她站在奶奶的遗像前哭诉:“奶奶,您快管管爷爷,他天天晚上闹,我睡不了觉,上学很辛苦,我要考试了,奶奶,您一定要帮我。”

奇迹就在那一霎间出现,耳朵差不多全聋的公公是不可能听到孙女的哭诉的,但他却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声不吭地回房间睡觉,一夜平安。

第二天女儿在奶奶的遗像前摆了两个硕大的新奇士橙,那是奶奶生前最喜欢吃的。女儿说:“谢谢奶奶!奶奶您真行,即使在天界,也可让爷爷听话!”

更不可思议的是,近年,八十八岁高龄的老公公,老年痴呆病已到了连亲生儿子都不认识的地步了。

公公每次见到我的丈夫他的儿子,他都坚定不移地认为,那是他的弟弟。为了证实那不是弟弟而是儿子,我特意拿出了户口本,指着上面的字:李××,与户主关系:父子。

公公接过户口本,颠来倒去看半天,一拍大腿感慨人生:“糟糕,这年头怎么搞的,连派出所都有错,户口本都有错,明明是弟弟,怎么成了儿子呢?!”

但是,无论公公怎么糊涂,有一件事他永远不会糊涂:

问:“郑彩其是谁?”

答:“我的女人,我的老婆。”

问:“你的老婆叫什么名字?”

答:“郑彩其。”

又到清明扫墓时,公公老得连坐轮椅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像一棵老树,最后连自己的叶子都撑不起来了。因此,公公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去墓前拜祭婆婆。

我去。

我替公公好好地拜祭婆婆。

在婆婆的坟前,我默默地把公公疼爱婆婆的故事,点点滴滴细细诉说。

公公与婆婆,贫贱夫妻,为柴米油盐劳碌奔波一生一世。

没有名车、别墅,没有蜜月旅行,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罗曼蒂克,可公公给予婆婆的是人世间最实实在在的东西,平平淡淡,涓水长流。那种点点滴滴却又是真真实实的东西,融入每个细胞,注进每根骨髓,年岁淡不去,阴阳隔不断,始终如一,终极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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