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妮娜只能算是一块璞玉,我们一起逛后罗街挑选五元一包的丝袜时,我们丝毫不觉得这个黄毛丫头与美女有什么关系。读职高的时候妮娜留起了长发,渐渐开始显出秀气。毕业后她毫无悬念地到酒店做了鞠躬小姐,每天站在门口十来个小时,因为年轻,并不觉得如何吃苦。这样的日子刚过了几个月,妮娜就遇到了后来的老公梁杰。
梁杰对妮娜的慷慨,用一掷千金四个字也不为过,想什么就给什么,想不到什么就教什么。年轻的妮娜正是兼收并蓄的年龄,辞了工作每天去上形体课、美容课、珠宝鉴定课……“享受”便是她要做好的最大功课。昂贵的衣饰买回来,过些日子便感觉老土,扔了再买,买了再扔……一套套霓裳与首饰被淘汰掉,那宝气却熏陶了一个女人的血骨。妮娜的美丽与日俱增,妮娜与时尚越来越贴近……她就是这样被雕琢成一颗光彩夺目的宝石。
而富有的梁杰并非一个肮脏的老头子,他只比妮娜大六岁,是位相貌端正的年轻男人。梁杰的家境不错,老爸十分能干,挣下了偌大的家产供他享用。因此梁杰不爱读书,和妮娜一样,只喜欢四处游荡什么也不做,最爱最精的只是吃喝与玩乐。
大学毕业我在公司卖力工作,妮娜常挽着各种品牌的购物袋上来看我。坐在忙碌的office里她气定神闲,慢慢拆着新衣的包装,偶尔印一印唇彩,懒懒地看着我为五斗米扑来扑去。
我们的谈话越来越缺少话题,当妮娜向我絮絮品评各种手磨咖啡之口味差别时,我便知道此时的她已非吴下阿蒙。妮娜出手阔绰,又精心研究最时尚的服装、首饰、香水、跑车,头头是道,如数家珍,因此成为沙龙里最受欢迎的人物。人们都来听她,看她,仰慕她,把她当成时尚的化身。哪个颇有头面的圈子会不知道妮娜?许多人以结识她为荣。妮娜人生中所有的工作,就是到处给人机会仰慕,就是去享受那种如明星般优越的感觉。
结婚三年后,妮娜突然之间瘦了不少。我问她,她说她长大了。
当时我并没有懂她的意思。已经结婚的人,怎么还会长大?
后来妮娜把韩倾介绍给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有些事一定已经发生了。韩倾是一个难以形容的人,他看上去那样年轻,言谈举止却如此老成。穿着十块钱一件的t恤,气质依旧高雅,缓缓讲述但丁与尼采,向我们解释中西文化之分别。
妮娜的眼睛没有离开过他,那种神情和最初对梁杰的崇拜又是不同的。她的眼神是亮晶晶的,目光里不再有小女孩的狂喜,而是一个女人发自内心的仰慕与热爱。妮娜向我倾诉心事:“他在派对里看见了我,听我说话,请我跳舞……他当时目眩神迷。韩倾欣赏我的品位与优雅,他说寻找了很久很久,才终于遇到我这样一个精致的女人。”
我相信她的话,她有足够的实力让十个韩倾来爱上她。可是对于这件事,我什么也不敢说。妮娜已经是结了婚的人,一段情的缘起缘落要复杂得多,难道她真要因韩倾而背弃丈夫?妮娜幽幽叹息一声:“我认识梁杰的时候只有十八岁,二十岁嫁给了他。那时还太小,不懂什么是男人,也不懂什么是爱。如今我懂得了,就总要为年轻时的贪婪付出代价。”这平平常常的几句话,却将带来一个家庭石破天惊的变故。
我忍不住提醒她:“韩倾只是位教师,他自己还住在宿舍里,如果你们在一起,要靠什么生活?”妮娜咬咬小小的下唇:“我不怕,我还年轻,可以出去工作,他也有固定收入,我们会生活得很好的。”“可是,你要知道,韩倾一个月的收入,还不够你脚上的这双鞋。”妮娜显然也震惊了一下,她把目光投向窗外,久久没有回答。
我郁闷地低下头,想象不出美丽的妮娜将会面临什么。终于,妮娜的诡秘行踪令梁杰大为恼火,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最后妮娜什么也不说,转身就走出了家门。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吵架倒也算好事,从前是两个没有灵魂的人,哪里能吵得起来。”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
韩倾很快租下一间房子,本来我是不想去的。可妮娜一再地打电话,终于我还是去看她了。那是一套只有三十平米的房子。房间还没她原来的卧室大,而妮娜却在这里活得神采飞扬。她斜坐在地板的床垫上收拾旧书。“看,全是他的书,他是一个那么好学的人。”看上去她非常非常高兴,美丽的爱情总是女人最好的新鲜血液。“我很爱韩倾,和他在一起,那种心醉没法用语言来形容。”我也看得出来,这次背叛给妮娜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可是妮娜,”我忍不住对她说,“一切才刚刚开始呢……”
过了没多久,韩倾一千多元的收入便令他们捉襟见肘。妮娜没有钱去沙龙,没有钱去逛街,每天只能干等着韩倾下班,她终于闷了,不得不出去寻找工作。这时妮娜才知道,原来自己什么也不会做,即使那些收入很低的工作,她也没有足够的技能胜任。经过无数次碰壁,妮娜只好到商厦做了化妆品小姐,她拿着说明书苦苦背诵,得将这些从前不屑一顾的品牌烂熟于胸。站在柜台里她向我抱怨:“一个月只有几百元,要站到我腰腿发酸。每天应付无数难缠的顾客,为多卖一瓶廉价护肤水,向人不断罗嗦。”
我同情地点着头,再美丽的妮娜,此时穿上制服站在这里也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服务行业何其需要耐心,一向被人捧进云端的妮娜,哪里见过别人的挑剔与争执?她的神情间多了一份疲惫。妮娜看看我手中的文件袋,“你的公司环境是不错的,帮我问问,我能不能到那里工作?”我不想骗她,当场摇了摇头:“那里不会要你的,对学历和能力的要求很高,类似的地方你也都不必再打听。”妮娜沉默了,我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你不要沮丧,一个人的时间花在什么地方是有数的,这些年你也算吃过花过享受过,既然今天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拿得起放得下才好。”
一个月后我竟然在农贸大厅遇到妮娜,她喊着我的名字,我认了片刻才认出她来。妮娜穿着颜色不清的牛仔裤,头发用橡皮筋扎在脑后,左手提着一袋青菜,右手抱着几袋酸奶,这哪里还是那个仙女般的妮娜呢?她一路走一路向我诉苦:“韩倾工作那么辛苦,买着吃又太贵,我只好学着做饭……原来人的嘴是真不饱的,买来洗,洗来做,做来吃,吃完再洗……现在我骨子里都有一股油烟味,每天一睁眼首先想今天的柴米油盐。”
我听得无限辛酸,只好换个话题:“梁杰有没有找过你?”“有,他总打我的手机,我说我在外地同学家。毕竟我负了他,我不敢告诉他真相。”对于梁杰,妮娜此时的口气突然缓和了许多。
我想了又想,忍不住问出来:“妮娜,现在你是否后悔?”妮娜迷惘地望着前方:“我说不清……有爱,总是好的。可是这爱的代价……我真的始料未及……”她擦擦额角的细汗,“现在照着镜子我常常会想,这就是我吗?真的就这样蓬头垢面下去?真的就在这样的日子里磨下去?我好像不适合这种生活,原来我所擅长和喜欢的,都不在这些……”我停下脚步:“你和韩倾还好吗?”妮娜无语,缓缓向我转过头来,我们互相打量着,心里注意到妮娜的满面风霜。
突然之间她恸哭起来:“我们开始吵架了……竟然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生活里一些琐碎庸俗的事!我的爱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这样的问题我真的无法回答,也许没有人能够回答。
又过了没多久,妮娜哭着跑来找我了。她多日没有打理的鬈发乱成一团,从前每周做一次手膜的小手粗糙不堪。她从皱皱巴巴的钱包里扯下一块卫生纸来擦鼻子,一件崭新的中档毛衫沾满了灰絮。“韩倾不再欣赏我了!看也看得出来。今天他居然问我,为何买这么贵的衣服?可是你知道,这件衣服还不够我从前的一件内衣钱。这阵子他老问我,难道就想做促销小姐做到老?他总是说,现在的我和从前那个优雅美女根本不是一个人……”
我想是的——妮娜擅长的不过是吃喝玩乐,在那个世界里她是公主,是枝头的凤凰;离开了养熟了的环境,没有钱去体验名牌内衣,没有钱去甄别名贵香水,不能走在时尚的潮头浪尖,她的本事哪里还有施展的余地?韩倾最初爱上的不过是她的品位与风采,失去了这两样妮娜便不再是妮娜。
这一点她终于也彻悟了。
关在我的宿舍三天三夜,韩倾并没有打电话来。妮娜每次睡醒都急急地查看手机,那样子实在可怜。她现在身处的环境复杂而矛盾,仿佛是女人一生矛盾的集合——爱与不爱,过去与未来,现实和理想,坚持与妥协……妮娜的心就在这中间辗转反侧,进退两难。
然而她终究还是爱韩倾的,最后她问我:如果与梁杰离婚,是否能得到一笔财产?她想做的,是在爱情与金钱中间寻找一条中间道路。对于这件事我虽然并不赞许,但还是带妮娜去见了一位律师朋友,律师和蔼地说:“按照法律你能得到的很少很少……小姐你要考虑清楚,还有多少人因为三五百元的温饱钱,不敢在婚姻里行差踏错一步,有时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颓然走在秋意浓浓的细雨里。妮娜不知不觉抱紧了双肩。我跟在后面望着她纤弱的背影,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楚。何去?何从?妮娜到底是高估了爱情,还是低估了物质?谁来给她一个正确的答案?
默默走了很久很久,忽然我对她说:“你知道吗?有一种无尾熊叫作考拉,它们只能吃一种食物,那就是桉叶。无论是玫瑰桉、甘露桉,离开桉叶它就不再是考拉,只是有时,它们自己并不知道。
妮娜听了这句话没有转过头来,她无声无息地哭了。
不用很久的困顿与磨难,就足以使她明白,在这场背叛里,是她低估了自己对金钱的依赖。强大的物质早已成为她的桉叶,她已无法离开其生存下去,荣华富贵正成为追求真爱的巨大筹码。即使在那样的风花雪月之后,妮娜,也只能选择向自己妥协。
当考拉离开桉叶,已没有人能改变那既定的悲哀。当考拉离开桉叶,我们只能在心底默默为之叹息。
值得庆幸的是,还有许许多多女子,没有选择让自己成为一只考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