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秋天对我们家来说,是个多事之秋。父亲因为工作上受到排挤,心情一直不好,整天眉头紧锁。不久,他大病了一场,诊断结果是十二指肠溃疡加上慢性浅表性胃炎,每每犯病,定是汗如雨下,却又不能进食,无奈只好住进了医院。
我每天去医院给父亲送饭。父亲很饿可又吃不下,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另外一面,坚强,隐忍,铁铮铮的男人被疾病折磨得瘦成一根麻杆,却并没有喊一声疼。
有一天,我提着母亲刚刚为父亲做好的小米粥,去医院给父亲送饭。刚走到父亲的病房前,忽然听到父亲低低的说话声,是那种刻意压低了的声音。我侧耳静静地倾听,只听父亲说道,这样做绝对不行。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再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细细的,很柔软,她轻轻地笑道:王老师,您给我这次机会。父亲有些愠怒地说,不行,我不能要。父亲的声音是决绝的。然后两个人都不出声,静静地对峙着。是什么人叫父亲老师呢?父亲并不是老师啊!那时我认为只有在学校教书的人才是老师。
我好奇心陡起。从门缝悄悄看进去,原来是一个年轻女子,手里拿着一叠钱,很多。那么多钱,我很奇怪父亲为什么不要。
从那个女子的谈话中听出她刚从外国回来,看穿戴和我们这个小城的女子果然有些不一样,特别是脸上的那种神情,淡淡的。忽然听到父亲开口说话了,我才回过神来。只听父亲说,就算我借你的吧,等将来有钱了,我再还你。我不明白,家中很缺钱吗?
我慢慢退到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坐下来,期望那个女子能早点离去。坐在长椅上,我想到了母亲,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她。我认为母亲是有权知道这件事的,可是告诉了母亲,无疑就会伤害她,我左右为难。犹豫的结果还是决定不告诉母亲,为父亲保守这个秘密。做出这个决定,像尘埃落定一样,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有几回走到病房的门口静静地听着,他们只是说着一些不相干的琐事,女子轻轻地巧笑。我听了有一丝的恼怒,她比母亲年轻,她比母亲漂亮,她比母亲有作为,她是一个年轻的女翻译,我不自觉地拿她跟母亲比较起来,心中有一丝丝恨父亲。我隐约觉得,父亲正在背离我们,背离这个家。
那件事之后,我对父亲的态度有了改观。父亲喊我,我总是慢腾腾地应付着。有时候在餐桌上吃饭,有父亲爱吃的东西,我趁父亲伸出筷子还没夹到的时候,迅速夹到母亲碗里,然后说:妈,你吃,爸爸的胃不好不能吃。父亲已伸在半空的筷子只好停下来,尴尬地看着我,莫明其妙地笑着说,这丫头最近怎么了?好像处处跟我作对似的,那天,我到处找那件新衬衫没找到,原来被她藏了起来。听了父亲的话,眼泪迅速弥住了我的眼睛,我赶紧低下头往嘴里扒饭,不再吭声。
我悄悄地观察着父亲的反应,我担心某一天早晨起来,父亲会突然提出和母亲离婚,然后离开我,离开母亲,离开这个家。事实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父亲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对母亲依旧体贴,风平浪静地过了好多年,家中并没有什么变化。我心里有些鄙视父亲的虚伪。
有好几次,我静静地倚在门边,看母亲为我们忙里忙外,那件事便如梗在喉一般噎得我难受,我几次冲动得想把那件事告诉母亲,忍了再忍,终于没有说。因为我怕看到母亲的泪水,因为我怕这个家从此散去。
后来,父亲退休了,迷上了下棋,尽管是个臭棋篓子,但每逢我回到家里,必然要和我杀几盘。有一天正杀到兴头上,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个陌生女人打来的,约父亲去参加一个聚会。父亲欣然答应了。
我问父亲是谁,父亲不说。看着随即开始准备的父亲出门后,母亲说,是你父亲的红颜知己。我疑惑不已,惊讶得合不拢嘴。我说:“妈妈,您可真够大度的,您不怕父亲跑了?”母亲说,大道理我不懂,小道理倒是有一个,越是你爱的人,你就越要相信他,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选择。一味防范。只会适得其反。你父亲是个坦荡的人,这一点上我是相信他的。
“我还当您老人家不知道呢,我做保密工作做得很辛苦,害得我白白担心了好多年。”我嗔怪着说。母亲笑了,说我是个傻孩子。我为自己曾经对父亲的怀疑感到羞愧,为自己曾经处处针对父亲感到后悔,他是我最亲的亲人,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不爱他呢?人生的路上,有风雨,有彩虹,更要有信任。信任就像一坛醇香的老酒,喝在心里,又美又暖,且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