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郊外的一个不收门票的小公园里,最近塑起了一座雕像。那是一个农村少女,一只手臂上挎了一个竹篮,另一只手里拿了一把镰刀。许多来这里散步或休息的人都看到了那座雕像,但也仅仅是看看罢了,因为那实在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雕像而已。
但是,当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经过这座雕像面前的时候,却如同遭到电击一般呆呆地站立在那里,朝着那座雕像看了许久许久。那是因为这座雕像使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女人,准确一点说,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那个叫翠巧的乡下少女的形象在他的心里被尘封了几十年。如今,因了这座雕像的出现,那个叫翠巧的乡下女子一下子又在他的心里复活了。最让男人怦然心动的就是那雕像的下巴,丰满,圆润,而又微微地有些上翘,简直就是翠巧的再世啊。
你知道了,那个叫翠巧的少女与这个男人有关。是的,她是他的初恋情人。准确说,是单相思,一种锥心刺肺的暗恋。但是,在一个暴风雪肆虐的冬天,她却被一场猝然而至的流行性疾病夺去了她那如花一般的生命。而他,甚至无权在人前为她的死洒一掬同情的眼泪。
从此,男人便成了这个小公园的常客。特别是在晚上,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男人常常久久地在这座雕像前徘徊,思索。当然,男人是抽烟的,而且抽得很凶。但是,他总是随身带着一个空烟盒,他从不把烟灰和烟蒂抛撒在那座雕像前。他知道,翠巧如果活着,肯定会反对他抽烟的。如果看到他抽烟,翠巧肯定会缩缩她那小巧的鼻头朝他嘟囔道:又抽烟,你就不能少抽点儿嘛?翠巧肯定会这样说的,翠巧说话总是这种口气,软软的,糯糯的,一种讨人喜欢的样子。而且,翠巧虽然是一个乡下的女子,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洁癖,说话从不带脏字。
男人的越来越频繁的迟归,自然引起了女人的猜测和不满,女人便阴阳怪气地说:咋又这么晚才回来,别又是被哪个小狐狸精迷住了吧?住口!男人喝斥女人:不许你用这种口气说她。怎么样?让我猜着了吧,一个臭婊子还值得你护得心肝宝贝似的,也不怕失了你的身份!你可不要忘了自己是一个名牌大学的博士生导师。愚蠢,男人几乎是呻吟一般地轻轻说了一句,就从大床抱起自己的被子,到原来儿子住的房间里去——儿子一年前到外地上大学去了。你骂谁?女人不依不饶地冲到门口继续和男人纠缠不休:我愚蠢,当初你是怎么说的?当初你恨不能把世界上最美好的语言全都端出来,你恨不能给老娘下跪……男人求饶似地朝女人摆摆手:求求你别说了,我恶心。说着话,男人迅疾地冲进卫生间。随即,从里面传来了男人惊天动地的干呕声。事后,男人感到十分不解:心理上的厌恶,竟然能引起生理上的呕吐么?
冬天里的第一场暴风雪在黄昏来临的时候袭击了这个北方的城市。男人清楚地记得,当年,翠巧就是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被人从医院里抬回来的。那时,他正睡在温暖的被窝里。当翠巧母亲的悲悲切切的哭声从外面的大路上传到他的耳朵中的时候,他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那是他平生第一次为一个与自己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女人流泪。而今天这个暴风雪的夜晚,他决定再一次赴那个名叫翠巧的女人的约会。想到这里,男人怀着极其庄重的心情穿戴好自己的衣帽,轻轻地拉开房门,一头扑进了外面的暴风雪中。
第二天早晨,人们在那个偏僻小公园里的那座雕像前,发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男人的浑身上下已被雨雪浇透并且被冻得硬邦邦的,男人就那样直直地站立在那里离开了这个世界。令人称奇不已的是,男人的脸上不仅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痛苦,反而还洋溢着一种由衷的笑意。于是,男人也就成了一座雕像,一座冰雪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