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春天,17岁的刘妈被许配给了19岁的吴伯。19岁的吴伯英俊潇洒,是一个受过新旧文化双重影响的青年。
当树叶被阳光漂染成一树金黄时,喜庆的唢呐把刘妈迎进了吴家大院。17岁的新娘披着红盖头下了轿,两个年轻人都充满了惊恐、期待和不安,她还从未见过那个即将被称作丈夫的男人,他也不知道盖头下的新娘是不是有着书上说的“如花的容颜”!
月上树梢,红烛燃尽,吴伯颤抖着双手掀开了红盖头。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蜡黄的脸。这跟他从书本上认识的“粉颊红唇、肤如凝脂”的女子完全不一样,失望的他在刹那的犹豫后冲出洞房。当害羞的刘妈抬起头时,吴伯的背影早已消失在黑夜里。旧时女子的礼教约束,没有教会她怎样挽救自己的命运,只有委屈、无助的泪水夺眶而出,任那个年轻俊朗的背影成为她心里的痛楚和牵挂。
年轻的吴伯在失望中徘徊良久,终于卷起简单的行囊,外出闯了世界,机缘之下,参加了革命。在革命队伍里挑了天下在肩上走南闯北,忙碌使他不再记得乡下大院里,还有一份期待在随着年华渐渐老去。而大院里的媳妇,则以瘦弱之躯挑起了一家老小的生活。
白天,这个小脚女人像男人一样在地里挥汗如雨;晚上,挑灯赶制一家人的衣帽鞋袜。在那个贫穷的岁月里,由于自家没有水井,刘妈每天都要到别人家的水井里提水。村头,常常见瘦弱的她提着满满一桶水,艰难地迈着小脚往家里挪,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珠,半截裤腿也被木桶里溅出的水打湿了,等到家时,通常一桶水洒得就剩下半桶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和琐碎的家务操劳,再累,刘妈没有过怨言。唯独让她备受煎熬的是,数不清的漫漫长夜将她的青春在酷虐地吞噬,孤独、寂寞、无助时刻在蹂躏着她。于是,伴着青灯,她常无奈地自言自语:“这都是俺的命啊!”
她偷偷地学会了吸烟。她说,在吸烟的时候,她常看见那个俊朗的背影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为了留住那个她认为属于她的背影,她常不顾剧烈地咳嗽,拼命地一支接一支地吸。一串串的咳嗽声在万籁寂静的深夜里倾诉着她苦涩的心语。
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刘妈收到了一些吴伯写给她的信。她不识字,每次都要请村里的小学老师来给她读信。在刘妈公公、婆婆的授意下,小学教师向她隐瞒了吴伯信中要求与她分手的真实内容,吴伯的信被念成了“想念、等我回家……”这样饱含情意的家书。刘妈在听人念完信后,常将信将疑地再自己拿着信端详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信宝贝似的存放进小梳妆盒里,收藏起来。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她会把信拿出来捧在手里,细细地看,轻轻地摸,默默地品,仿佛依偎在吴伯的怀抱里。那满纸洒脱的字迹,栖落着一个女人错位的全部情怀。只是,她始终不明白,他为何一直不回家,一直就这样忍心任凭她从青春花季,直接断了阳光和雨水的滋养,错失了本该鲜艳的阳春、饱满的盛夏,迅速被风干成一枚瘦小干瘪的果子。
流年似水,花开花落。文化大革命来了,吴伯因为出身的问题被打倒了,关押在县城。据说,从此革命队伍里不再接纳他。
刘妈知道了,撕心裂肺地哭了三天三夜。哭完,她习惯地点上了一支烟。刹那间,在烟雾中,她看见他俊朗的背影缓缓地向她转过身来,她看见他正微笑着向她招手,依然那么年轻,那么俊朗。面对风采依旧的他,害羞的她红着脸,慌乱地低下头……
突然,她感到手指一阵灼痛,原来,烟已燃到了尽头。她愣了一下,按灭烟头,再也坐不住了。
她从小梳妆盒里取出他写给她的那叠厚厚的信,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放进了蓝色的花土布包裹里。平素没出过门的小脚女人,一路百余里,走到了关押他的那个县城,为了自己名分上的男人。
当她拖着一双打满血泡的小脚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诧异万分。当年红盖头下的那个面容稚嫩、身材瘦小的女子,如今已身材佝偻,面容憔悴,鬓角斑白,皱纹也爬满了额头,岁月无情地在她身上烙下了深深的记号。
面对吴伯长久的目光审视,刘妈完全没有了二十六年前掀开红盖头时那一刹那的娇羞和惶恐。她从容而淡定地坐在他对面,伸手麻利地打开蓝布包裹,取出所有信件,目光柔和地看着他,轻声说:“俺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妇,俺一直在等你回家!”
吴伯握住刘妈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顿时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