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一回母亲因事外出,由大姐监督我们吃饭,她看见我碗里残留的饭粒,就教训我:“快吃完它,不然,以后你一定会嫁个你不想嫁的丈夫!”当时年纪小,丈夫是圆是扁的,我根本没个概念,又哪会放在心上呢?我把姐姐看成“纸老虎”,推开饭碗,一溜烟便跑掉了。
然而,姐姐的“预言”竟然“应验”了,我果真嫁了一个不想嫁的丈夫。
我幻想的伴侣是个眼睛装满了忧悒的诗人,执子之手,谈诗论文,与子偕老。然而,丘比特之箭射中的那个人,名字唤作“林日胜”,他不懂中文,又不谙文学,华文于他而言,好似外星人的语言。
在朋友的家宴上邂逅后,他知道我在国家图书馆工作,自次日起,他便成了图书馆一部“活动”的书——他总在特定的时间出现,走来走去,佯装借书,次日就拿来还,然后再借,显得十分忙碌。最后,我也成了一部“活动”的书,被他欢欢喜喜地摆放到家里去了。
共结秦晋之好时,大家都说,我们这两个来自不同星球的人,是不小心碰在一起的。有好事者因此预言,不出三年,我们必定分道扬镳。
然而,我们风调雨顺地过了一年又一年。2006年,庆祝30周年纪念,朋友探问相处秘诀,我言简意赅地说道:“婚前睁开一双眼,婚后闭上两只眼。”
我曾读过两句极为睿智的话:“双眼一闭一开,短短的一天又开始了,双眼一开一闭,长长的一辈子就过去了。”复杂的人生简化起来,就是如此而已。那么,在长眠之前,每天睁开双眼,快快乐乐地把那一天过完,不是很好吗?
有一次,驾车时突然听到“啪啪啪”的细微声响,转头一看,哎哟,蟑螂!我心魂俱裂,顾不得安全,来个紧急刹车,披头散发地拦了一辆计程车,火速返家,把车钥匙交给正在读报的日胜,请他代我把车驾回来。他二话不说,拿了车钥匙便出门去了。偌大一个人,却怕那既不咬人也不伤人的小昆虫,而且怕得如此失魂又失态,当然是天下一等一的蠢事。然而,日胜了解每个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阴影,他不笑它、不挑它、不骂它,尊重它的存在。
我的婆婆无师自通地缝得一手好衣裳,日胜因此以为女人都是天生的好裁缝。有一回,他的衬衫袖口裂了,嘱我代他补一补,我补好之后,他惊骇地看到一条丑恶的“蜈蚣”爬在他的袖口上!又有一回,他的衣服纽扣掉了,请我缝回去,次日他却发现纽扣和纽门对不上,无论如何也扣不进去。从此,衣服脱线掉纽扣,他都自己动手。我呢,衣服裂了、纽扣掉了,也厚着脸皮拿去请他缝缀,他一面穿针引线一面唉声叹气:“婚前独居在外,补自己一个人的衣;婚后有了妻子,却得补两个人的衣!”我笑嘻嘻地说:“这正叫做生意兴隆嘛!”孩子一个个诞生后,他拿针穿线的机会更多了,不是我躲懒,是因为孩子都不要穿有“蜈蚣”的衣服啊!
我爱整洁,屋子总收拾得一尘不染。可是,日胜是个不拘小节的男人,开始时,我还唠叨几句,后来,见他积重难返,我便自行清理了。反正是举手之劳嘛,何必为了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而伤了和气呢?再说,他弄乱的只是屋子而已,又不是我的心,又何必在意?
他喜欢打高尔夫球,星期天一到,天刚泛鱼肚白,他便兴致勃勃地呼朋唤友上高尔夫球场去。有亲友看到我和三个孩子待在家里,一脸同情而又一语双关地说:“星期天呢,该是一家子出游的好日子呀!”我微笑地应:“天天都是好日子呢!”不是吗,人生无处不风景,分分秒秒都是好时光。日胜玩他爱玩的球类,我和孩子在窗明几净的家里共享阅读与烹饪的乐趣。他乐在外,我乐在内,各取所爱,半点遗憾也没有。
他大事精明,小事糊涂,把几亿元的大工程处理得妥妥帖帖,在家里却像只迷失方向的蜜蜂。时不时会听到他的喊声:“老婆,我的电子记事簿在哪里?”“老婆,我的计算器在哪里?”“老婆,我的放大镜在哪里?”“老婆,我最新一期的工程杂志在哪里?”我被他弄烦了,不睬他。他喊了几声,见没有反应,便转头问孩子:“你们的妈妈在哪里?”据说银杏丸有助于增强记忆,我便给他买了一瓶,嘱他每天早晚各服一颗。过了一两个月,我问他究竟有没有遵嘱早晚服食,他竟然说:“哎呀,我忘了服!”我开橱查看,嘿嘿,那瓶银杏丸连瓶封都还没拆呀!我后来想想,记性差,其实也有好处的,我的弱点和毛病,他都忘光了,剩下的,是闪烁如金的优点和长处。
我嫁了这个不想嫁的男人,但我甘之如饴。
一次,我们搭乘飞机到非洲一个小城市去,飞至半途,遇到强大的气流,飞机上上下下地颠簸不已,机上乘客包括我都大惊失色,只有日胜安之若素,连眉毛也不抬一下,依然拿着报纸读。事后,我问他:“难道你不怕吗?”他淡淡地说:“有些事情,是我们全然控制不了的,又何苦白白担心呢?是好是坏,顺其自然。”他这种豁达的人生哲学,也很好地影响了我。是的,当人力无法扭转天命时,我们就听天由命吧!
2000年,我们决定将旧居夷为平地,在原址建设一幢全新的屋子,作为屋子的总设计师,他问我:“你对新屋子有什么要求?”我不假思索地说:“我要一间很大的书房和一个很大的厨房。”新居建成后,我果然美梦成真——宽宽的书房与阔阔的厨房相连,我写作累了,便进厨房烘蛋糕;蛋糕进了烤箱,便回书房看书,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称心如意。
我爱下厨,在“研发新菜”的过程里,常常会煮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孩子们最没义气,一看势头不对,一个个赶快找借口逃之夭夭。最后留在家里试吃的一定是我的老伴,这时,我便不由得想起台湾著名作家琦君的名句:“满床儿女不及半床夫”。对着满桌“滑铁卢”般的菜肴,他吃得龇牙咧嘴、苦不堪言之际,还得想方设法发掘那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优点,加以表扬。去年,我的一部结合文学与美食的书《螃蟹爬上树》上了新加坡畅销书排行榜,许多朋友和读者照着书内的食谱,都煮出了可口的菜肴,当她们对我竖起大拇指时,我微笑着说:“一道好菜肴后面,往往有个好男人。”
有一次,我开玩笑地说:“喂,我在手臂上做个记号让你辨认,咱们下辈子再做夫妻。”儿子听到了,立刻调侃地说道:“这个记号很重要,方便爸爸辨认后逃走。”这时,我多希望他说:“打死也不逃!”但是,他只嘿嘿地笑,不肯做声。我知道,他心里肯定在想:“下辈子的事,谁知道呢?”对于不肯定的事,他一向不会轻易许诺的。想到也许就只有这一辈子的缘分,对于当前的每一个日子,我更是珍惜如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