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刚满15岁,不可能明白什么是爱情,再说“文革”刚刚结束,从一个禁锢的年代走过来,爱情被认为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第一次知道她,是在班里排队上操时。点名的时候她还没到,我听人小声说她家是县城的。我们班是恢复考试制度后全县招收的第一届重点高中班,学生都是真正凭成绩考上来的,差不多全是农村的孩子,城里人寥寥无几。这寥寥无几的城里人自然就成了众人所瞩目的对象。
她很快就引起了我的注意。说实话,她长得并不怎么出色,个头不高,微胖,脸上又有许多雀斑。可就是这些雀斑,有一段时间是那么令我神往,觉得天底下的女性要是脸上不长雀斑,实在是太可怜了,因为雀斑是那么美丽,似乎每一粒都闪闪发光。她就坐在我的前排,当她仰头听课的时候,那两条粗粗的发辫偶尔会拂到我的桌子上,这时候我就再没有听课的心思了。我还发现,在她的耳朵和发际之间有一颗黑痣,就像一颗星星那么明亮,所有的美丽都要打折。
但受大环境的制约,无论我怎么少年狂热,都不会做出任何稍稍出格的事来。我不可能给她写情书,也不可能主动接近她,就是这样,暗地里想想她,要是被人知道,也会笑掉大牙。再说我又是那么敏感、那么自尊,要是我这些见不得人的想法被人知道,人家的大牙掉不算,我这条小命也会被羞死。所以我很谨慎,不但把想法藏得很好,而且很快,对目光也实行了管制。一直到毕业,我都没有找她搭过话,前后排坐了三年,我和她说的话总共不超过五句。
她家离学校不远,住在百货大楼旁边的一个大院里。当时,百货大楼是县城最高的建筑,四层,通过三层楼梯间的窗户,就能望见她家的小院。不止一次,我偷偷地站在那扇窗户后,侦察那处小院的动静。但我十次有八次会落空,很少有机会看见她。要是有一次能望见她,我就兴奋莫名,觉得一下子和她近了,跟在班里看她的感觉很不一样,似乎这样的时刻只有我们俩,是我们两个人私下里共同拥有的一个秘密。
每天吃过晚饭,我一个人从学校溜出来,等在离百货大楼不远的一个路口。那是个很热闹的路口,算是小小县城的中心地带,混迹在人群中,我不会被人注意。这是我经过精心挑选选中的地方。我的双眼紧盯着大街上的并不婀娜但在我看来却很漂亮的身影。我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是那么痴迷,又那么幸福。每天的这个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多少年后想起来,仍使我怦然心动,就像又回到了当年的街角,又看见了那垂着两条发辫的圆圆的头顶,还有那件在晚风中飘动的白色的确良衬衫……这一切是那么美好,好像是一幅天上的图画。
我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会和她怎么着,我只是深深沉浸在想象里自我陶醉罢了。三年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我的成绩当然是不理想。迷迷糊糊地参加完高考,又迷迷糊糊地毕了业。刚离开学校的那阵儿,我觉得还是像每年放暑假一样,隔一段时间,又能回到熟悉的校园,又能继续无边无际的梦。一个多月过去了,我才明白我已经毕业了,不可能再坐在她的后边,偷偷地观察她的后脑勺,还有那条从头顶垂落下来的有点发青的诱人分发线……我的心猛地失落,情绪一下子沮丧起来。我甚至不太关注我考没考上,像刚刚过去的三年一样,我的整个心都在她身上,在那个离我看似很近实际却是遥不可及的美好的身影上。
我终于忍不住,在一个晴朗的清晨,骑上自行车,向县城进发。我家离县城有三十多公里,但我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我没有去学校,我知道这个时候她不可能在学校。我径直去了百货大楼,径直登上了三层楼梯,站到了我不知站过多少次的那扇窗户前。
我站在那扇窗户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院子。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没看见我渴望的那个身影,但我的双脚一点儿也不想挪动,不想就这么一无所获地走开。那天要是看不见她,我真的会大哭一场。
中午时分,我终于看见了她。她从正屋走出来,可能是去厨房帮她妈妈做饭。她在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下洗了洗手,又用毛巾擦了把脸。我真羡慕那只铁制水龙头和那条毛巾,它们离她是那么近,该是多么幸福啊!她把毛巾拧干搭在绳子上的时候,仰起的脸正朝向我这边,我看到那张脸仍然是那么美丽,那些好看的雀斑好像一颗也不少,仍那么光辉灿烂、疏密有致地散布在她挺直的鼻梁以及两侧的鼻翼……我直着眼睛望着她,惟恐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回家的路上我仍然激动不已,把自行车折磨得差点散架。我疯狂地蹬着车子,老想唱歌。
正如预想的那样,那一年我没有考好,只考取了本省的农业专科学校。自从那次暑假看见她后,我再没见过她。听说她的成绩也不理想,只上了个本地区的林业学校。
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大学毕业后会和她分配到同一个单位。在外地上学的时候,我没有跟她通过信,倒不是我另有所欢,而是不再有这个愿望,尽管这时候,老同学通通信已是平常事,不一定非要有什么用意。不想就是不想,好像以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没有存在过,甚至几年后再见到她,也不感到新鲜惊异了,仅仅是对分到同一个单位感到意外,好像是被人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
她身上牢牢慑住我心魄的东西哪儿去了?我的热情哪儿去了?难道我和她都变成了不同的两个人……我弄不明白。但有一点是真的,我想也没想,一口回绝了那个想做我和她的媒人的人。
现在我和她仍在一个单位,各自也早已生儿育女,过着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家居日子。我们仅仅是老同学,需要的时候互相照应一下,但并不是推心置腹的朋友。所有的浪漫都成了明日黄花,曾经有过的一切,我都懒得去回忆一下,但有个结论我却一直记着:当你恋爱的时候,其实是在和自己的想象恋爱,与现实中的对方联系并不大。
即使知道这个结论的残酷、知道爱情的虚幻,但我仍然想再爱一次,想再度燃烧一次,因为爱情实在是太美好。爱着,是世界上最美妙无比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