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前,他从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的时候,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他以一等功臣的身份登上天安门城楼,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即将保送军校学习的他,年轻,英武,前程似锦。
不料,入学的体检结果犹如晴天霹雳。在通过所有常规项目检测后,医生随口问了句:“可有别的不适?”他随口应道:“身上总有些痒痒。”于是,他多了一纸化验单,他没有去军校而去了麻风村。
当我见到这位昔日的英雄时,他已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幽深山谷里生活了40多个年头;他心目中的“小姑娘”,也已经死去整整10年了。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走出麻风村,走向修竹万竿的后山。由于病菌作怪,他的双眼几乎看不清墓碑上她发黄的照片,但他残损的手指仍能一寸一寸地抚摸高耸的坟头,并向她行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来麻风村不久,她就来了。那时她才17岁,是从学校分配来的护士。第一眼看见他和他们那个群体时,她美丽的脸因恐惧而变了形。
麻风村后的竹林里有一个深潭,有一天。他与她在那里相遇。本来他是想去了结自己的——既然活着已无任何意义可言。没想到,他在潭边遇见了她。当时,她来麻风村正好一年,一起来的同学都通过各种关系陆续调离,她却因家庭成分不好只能留下来,男友亦与她断了来往。所以她也来到了深潭边。
他与她坐在了潭的两边,他及时发现了她的企图。她倒也不惧怕他,一个打算死的人,还怕什么?
隔着深潭,他对她说:“千万别……”她说:“我要……”他说:“你下去我会救你的,我曾是军人,我的水性很好。”她终于退缩了,她不怕死,但怕麻风病人救自己。就在这一天,他发现了自己活下来的意义。
接下来,他明察秋毫地发现一位医生爱上了她,又明察秋毫地发现她在确定与医生的关系之前曾非常伤心。他能揣摩出她伤心的缘由:若嫁了医生,她便失去了调离麻风医院的最后机会。
她终于结婚了。他有一点点高兴——他仍然每天可以看见她,但担心比高兴多:怕她在工作中受委屈,怕她婚姻不幸福,怕她很快变老,而自己没有任何能力帮助她。
成为妇人的她对他非常亲切,就像对每一个麻风病人。他确信,她会记得那一汪深潭,那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他的病情反复无常,好几次到了死亡边缘,每次都是她护理他。每当幻觉出现时,他总是觉得自己与她在深潭边相向而坐。于是,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死去,因为这是他惟一能为她做的。
她50岁时得癌症死去,坟就筑在后山。他的担心也就此画上了句号,他甚至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什么。不是吗?现在,他可以每天见到她,并且触摸她。
世间真有一种不计得失、无论生死的恋情吗?当我在她的坟前听完了他的叙述后,我相信在我面前的这个老人仍是不折不扣的英雄。
只有英雄才会酿就如此的恋情——即使完全落空,它仍是无私,执着,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