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平时是朋友间的开心果,每回出现,他都有说不完的话题,席间只要多了他,绝对不会冷场,大家一定会很开心。他也非常懂得体谅别人,相当善解人意,总是在你最需要关怀、最寂寥的时候,他的慰问电话就适时地响起。可是,这样的人却没有任何朋友见过他的情绪决堤。
他的女友,也是我的闺密,曾经在某个晚上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已经失踪三天了,到处没有他的消息。原来三天前,这位朋友面对公司一起项目事故,似乎有一些麻烦。紧接着几天,他没去公司、拒接电话、拒绝上线,到他家敲门没有人应,窗口没有灯光,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位朋友哪里也没去,他只是一个人关在家里,看着天黑天亮,喝闷酒发呆。闺密为此跟他大吵了一场。交往三年了,她似乎没见过他跟她分享什么尴尬、忧虑和沮丧,她疑惑自己是不是跟一个完美面具在谈恋爱?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给她看了这样一封信:“住处大风,把玻璃打碎了一块。但不久,又被迫搬到另外一个三楼上,楼上没有厕所,二楼有一个,但被一户人家私有了,也不便去使用。公共厕所在遥远的地方,需要旅游很久,才能抵达。于是,每每在半夜的时候,跑到楼下,找一棵树,草草倾泻了事。后来,终于找了一个替代的办法,用一个瓷的罐子,半夜里尿急了,便滋进去,可以想象,那是一个需要技巧的事情,罐子的口小,若是准确度欠了准会尿在地上……”
这是1926年的秋天,鲁迅先生在《两地书》里写的情节。这事鲁迅写在信里,只告诉了许广平一个人。
好笑吗?琐碎吗?无聊吗?寡淡吗?随意吗?
不。一点都不。这是恋爱中的男女最沉醉最美好的时光,任何小事、难事、尴尬事、隐秘事都想第一时间跟自己最亲密的人分享。
许广平回信时说,如此幼稚的信,幸好没有别人看到。她内心一定是甜蜜的、稳妥的、踏实的、幸福的。
岁月静好是一种美,尘世白描般的碎片,会一点一滴地渗透到你心里去。
爱情从来不分年代。只要进入爱的境界,除了关心彼此的身体,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要把生活的四周告知对方。
还拿鲁迅举例吧,当他跟许广平分享身边事情时,总是不露声色地幽默和絮叨,譬如他提起厦门大学的展览会。大约是为了活跃学校死气沉沉的气氛吧,学校突然决定搞一个文物展览,听说鲁迅的柜子里放了几张古老的拓片,便硬是拉他出来陈列,没有办法,鲁迅只好去了。到了现场他才发现没有人帮忙。别人给他搬来一张桌子,他便将两张拓片展开,压在桌子上,另外的几张呢,他用手展开了一下,结果惹得众人观望。组织者便要求先生站到桌子上去,好举得高一些,让更多的人看到。再后来呢,因为摆放的其他东西需要桌子,于是先生的那一张桌子也被没收了,鲁迅只好一个人站在那里以手展开那一张拓片。如此陈列一个著名的作家,实在是好笑得很。
果然,许广平在信里笑话鲁迅,做这种傻事情,让风吹着,如同雕塑,滑天下之大稽。可是鲁迅在接下来的信里说,他只是说了一半,滑稽的事情多着呢,比起他尴尬站立,更让人笑话的是,展览会上展览的很多东西都是假的。
他们之间的分享,你会觉得是凡人的、琐碎的、唠叨的,通过这样的绵长书信,你会感到温暖的、有烟火气的、有温度的爱,充满默契含蓄、相知相伴的馨香之美。
早年我的爱情审美里是有冷艳和孤傲之气的,随着岁月的更迭,慢慢地我越来越喜欢“暖”这个字。它透着家常、平静和安妥之气。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某人一生的至爱。能分享尴尬、艰难、隐秘的,我能非常肯定地说:绝对是你内心最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