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长春的那场决赛,你来看了。
穿着黑T恤,贼头鼠脑地坐在人群中,看我前凸后翘地趴在球台上戳那粒九号球。虽然你鼻子上那个新穿的鼻环让我抖了不止一下,而且直接导致了我发挥失常,但我又怎会怪你呢。你老人家能来看我的比赛已是天大的恩赐。
这场比赛,如果我赢了就等于拿到参加全国决赛的门票。但是我第一场就输了,你跟在我身后冷嘲热讽幸灾乐祸。
我忍了很久终于怒了,猛地一转身抓住你的胳膊:纪咏薇,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还是喜欢你七年前的样子。
夜晚,灯影昏暗的台球室里穿梭着各式各样的生猛人物。你修一个乖巧的娃娃头,抓着我的衣角跟在身后溜墙角。
直到后来某天,我和台球室的几个小流氓打架。他们几个揍我一个。你大约是跟着我混古惑仔看得太多,彪悍地砸碎了啤酒瓶,冲上来怒吼:不准你们欺负我哥哥。
那时你十二岁,瘦小的你握着啤酒瓶站在一群男人中间微微发抖,模样脆弱而张狂,像刚出生的小豹要全力保护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后来你长大了,十四岁念初一。你妈希望你能够好好念书,考大学做个有出息的人。可是你不领情,上课睡觉下课也睡觉,复习资料全画上了美少女战士。
我初中毕业后就没上学了,彻底沦落为一个小混混。每天晚上我去接你放学,总能发现夜不归宿的纪咏薇,穿着破破烂烂的牛仔裤,抱着根球杆在男人群中混。
当时我在省里一个老师那里学球,一堂课要100元。我爸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儿子变成无所事事的小混混,觉得培养一下我也许还会有什么出路。不过只有一个人的学费,所以我对老师说:以后我不来上课。让你来。
纪咏薇,你比我有天赋。没学两年就被老师推荐去打比赛。
打进决赛那天,你高兴疯了,非拉着我出去庆祝。夜风醉人,我们沿着河堤手拉着手摇摇晃晃往回走。你在我身后疯疯癫癫地蹦跶,你说自己是九球天后,你说你宇宙无敌。你得意洋洋,鬼叫鬼叫得让我听了心烦。打进决赛的那个人,原本应该是我的。
我厌恶死了,一把甩开你的手。结果你又冲上来挂住我的肩膀,小时候你常这样挂住我,接下来就会骑到我的脖子。而这一次,我却恶狠狠地把你推开了。你踉踉跄跄退了几步,然后跌了下去,下面是深深的人工河。
我酒醒了,发疯一样地跟着你跳下去。你不会游泳。
北方的城市,立秋后河水就冻得人直打哆嗦。我沉到河底捞了几个来回,终于抓住了你的头发。你的脸变得苍白,嘴唇青紫。凌晨两点,没有一辆好心的车停下来搭载两个湿淋淋的诡异人士。我背着你朝医院的方向狂奔,你趴在我的背上,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感觉不到你在呼吸。
纪咏薇,对不起。
你不能打球了。
那次意外让你的大脑缺氧时间太长神经受损,你拿着球杆的样子就好像只菜鸟,颤巍巍地拿不稳。前程断了,你找了家学校混了个中专毕业。此时的你十九岁,接替我成了小太妹每天不是打架就是去网吧玩劲舞团,而我早已成为了职业球手。
后来有个男孩,大约从前被你欺负得太狠,他用球杆把你拦在路上,非要再和你打一局。纪咏薇你从小跟着我长大,是个狠角色。你用绳子把手和球杆绑在一起,死死勒下去,勒出一道一道的淤痕。
你做了太多事来表达对我的恨意:冒充我妈给组委会打电话说我出车祸取消了我的报名资格;在比赛前一天把我骗到偏僻的仓库关起来,我爬窗户跑出来的时候摔伤了腿;在百度贴吧瞎编我的绯闻,说我人品有问题破坏了别人的家庭,结果第二天教练和我的手机几乎被爆掉。
最后一场半决赛就在三天后,赢了就能去上海参加全国决赛。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你来看我比赛。
只是,你来了就好。
第二天,我结束训练后在酒店房间找到你。你正在用笔记本玩腾讯的台球游戏。九个球依次打过去,有节奏,有谋略,部署得体。纪咏薇,当你不需要用手来打球时,依然是个天才的球手。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拉着你去了上海。我打听了好久,那里有家公司专门研究神经干细胞再生,费用昂贵而且只针对国外市场。
10万人民币一疗程,这已是我这几年打球赚来的所有储蓄。但我知道你是高兴的,当负责临床研究医生说有希望治愈你的大脑时,我从玻璃的倒影里见到你微笑的样子。
回来他们坐在公交车上,一路无话,上车的人越来越多,把我们挤成沙丁鱼似的。你抬头看了我一眼,刚想说什么突然车厢中间就进出了火花,浓烟滚滚。
两天后我在医院醒来,浑身包得像只粽子。医生说我全身30%的烧伤,受伤最严重的部分是我的右臂。你听医生这么一说,又号啕了。你说我原本该今天参加比赛,说原本你已经原谅我却不知道如何说出口,说原本我不应该像你一样打不成台球。你哭得很厉害,把蔷薇眼影都洇开了,很没形象。
两个月后我完成植皮手术出院,你已经擅自做主取消了昂贵的疗程,拿回了那十万个大洋的辛苦钱。我们计划回北方去,开个淘宝小店,没生意的时候,九球天后纪咏薇小姐会用QQ游戏把那些玩九球的孩子杀个片甲不留。
是的,纪咏薇,从今以后,我们会彼此照顾,我们也会万寿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