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像收割后的庄稼地
郑小引和李亦然相恋五年,同居两年,曾经蓊郁的爱情,到此时,很像收割后的庄稼地,一片狼藉。昔时的饱满,悉数被日子收去,只落下空空的空。风吹过来,呼啦啦。风吹过去,呼啦啦。寂寞漫山遍野。至少,郑小引是这样认为的。
真累。夜幕下,郑小引常常独自抱臂,对着前排楼上人家的一窗灯火,茫然地望。心里的疲倦,一波一波涌上来,把她淹没。那时候,李亦然多半还在公司里,电话打给他,是他不耐烦的口吻:“知道了。你先吃吧。”“知道了,你先睡吧。”“知道了,我不正忙着嘛。”往日的温柔,早已成老房子砖墙上的泥石灰,斑驳得不成样子了。
郑小引检视他们的爱情,到底哪里出错了?她没有外遇,他没有外遇,他们还在一起攒钱买新房子,等新房子到手了,他们是要登记结婚的。
可是,这个婚还有结的必要吗?那日晚,郑小引浴后,穿了很露的吊带衫出来,她很想李亦然亲亲她,抱抱她,跟她说说话。可李亦然只顾在电脑前忙活着,头也没抬。她终于忍不住,蹭到他身边去,跟他撒娇:“亦然,你就不能看看我么?”
李亦然好笑地腾出一只手来拍拍她的肩,说:“还看什么看,你有几根肠子,我都清楚着的。”
满怀的激情,就这样被一盆冷水当胸浇过。郑小引悚然而惊,一日一日的近距离相守着,彼此脸上一颗小小的暗痣,都看得分明的。还有什么可吸引的?
一个人的生日宴
郑小引生日这天,很早就醒了。那时,天才蒙蒙亮,月亮像枚水印子,挂在西边天。睡在一旁的李亦然呼吸均匀,郑小引侧身望他,晨光微曦中,他的脸上,像长了一层小绒毛。那样的眉眼,那样的嘴唇,真柔软,惹她爱怜。郑小引想,这个男人,她还爱的。她伸手轻轻拨拨他的眉,他的眉头跳了一下,习惯性地伸出胳膊环过来,环住她的腰。那一刻,郑小引有地老天荒的感觉。
只是,这个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天大亮了,小区里的车声人声,渐次上场。李亦然醒过来,郑小引赶紧闭起双眼,假装熟睡。她是存了希望的,希望李亦然会俯过头来,轻轻在她额上啄一下,弄醒她,说声,宝贝,生日快乐!然后,跟她商量怎么为她庆祝生日。她想要玫瑰,想要烛光晚餐,但那些,都太费钱了,她会舍弃的。只要他陪着她,买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她就会很满足。
李亦然却没有俯过头去,他像往常一样跳下床,穿衣,洗漱,弄早点。早点弄好了,他过来叫她:“小引,起床吧,上班时间快到了。”
郑小引没理他,兀自朝里躺着。李亦然走过来,搔她的痒痒,往常他都是这样逗她的。他说:“懒鬼,醒醒,牛奶我给你热好了,快起来喝。我晚上有个应酬,可能回来得比较晚。”
郑小引依然躺着,没动。对这样的反常,李亦然毫无知觉,他说:“那我先去上班了。”换鞋,出门,“咔哒”一声,门扣上了。那一声“咔哒”,在郑小引听来,多么无情,它磕飞了郑小引的泪。她恨恨地把他睡过的枕头,扔到地板上。
这天,郑小引没去上班。一个月的满勤奖没了,郑小引心疼之余,又很痛快。她发誓,从现在起,她要好好爱自己。她跑去发廊,烫了头。又跑去花店,买了一束花给自己。她抱着那束花,于华灯初放时分,迈进一家装潢考究的餐厅。服务员一路小跑跟着她,问:“小姐,请问有几位客人?”她回:“一个。”服务员愣怔住:“一个?”她反问:“一个不行么?”服务员赶紧说:“行的,行的。”
一桌的菜,摆成花团锦簇状。郑小引在那桌花团锦簇中,丢了魂。众目睽睽下,一个单身女子,对着一桌的菜,如何举箸享用?她到底缺乏面对的勇气,最后,只得逃之夭夭。
在离餐厅百十米远的地方,郑小引停下来,缓缓弯下腰去,双手捧住脸,泪水很快糊了一手。她在心里说,李亦然,我恨你。
只剩一颗钮扣的情分
郑小引辞了职。
最初的几天。她天天窝在家里,上网查看各地的风土人情。还在念大学时,她就有个愿望,每年花一个月的时间,出外旅游。然跟李亦然恋爱后,他们所有的目标都聚焦在新房子和新车上。李亦然总是说,等我们有了大房子如何如何,等我们有了新车如何如何,蓝图很锦绣,可它只属于蓝图。郑小引不想再等了,七年的恋爱与憧憬,她像被挤干水分的水果,望得见上面的褶子。她要趁自己还没完全干枯之前,把自己找回来。
却磨蹭着,期望李亦然会发现她的异常,会挽留她,让他们的日子里,重新布满爱的气息。
李亦然却一派无知。他照例早出晚归,忙碌得很。他告诉郑小引,他已做到公司的主管了,再努力一把,很有希望升职的。
郑小引问:“升了后怎样?”
李亦然说:“傻瓜,升了后可以涨工资啊。”
郑小引问:“钱很重要?”
李亦然说:“当然,钱很重要。”
郑小引问:“钱最重要?”
李亦然就觉得郑小引有些胡闹了,他不耐烦地说:“没钱我们只能永远住租住房,永远结不成婚。”
郑小引闭紧了嘴巴,不再发一言。
笔落下,纸上已圈定一个地方,江西的一个小村,民风淳朴,很像世外桃源,她想去那里住一段日子。她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踏进这个小屋,想当初,她和李亦然手牵手,满大街去寻房子,最后看中了这间小小的、房间带着阳台的屋。她欢天喜地地去扯窗帘布,欢天喜地地去买碗盏铲勺,她以为他们的日子,会永远像窗帘布上息着的花朵,硕大且鲜艳地开着。然只不过两年的时间,爱已被世俗的烟火,熏得掉了色。
她给李亦然留了张字条,她说,我走了。本想多写两句的,却无从说起,干脆搁了笔。她一眼瞥见沙发上李亦然的睡衣,上面一个扣子掉了,已好长时间了,好几次她想给他补上的,不知因何却没。她找来纽扣给他缝上,没找到一色的,她把她旧衣上的扣子拆下一个。她想,他们的情分,也只剩这么多了。
她很像古阳戏曲里的女子
郑小引抵达的村子,房子安静,河流安静,远山安静。郑小引在村子边缘,租了房子住,租金极便宜,每日只需30元。
她的隔壁,住着几个来此写生的男孩女孩。男孩女孩常拿着画笔,在阳台上打闹。这是年轻的好,可以无所顾忌。郑小引有些羡慕他们。她白天窝在房内看书,傍晚出门,在安静的村子里走动,看当地妇人,在河边淘米洗菜。看两个小孩,在溪边捉蝌蚪。看老戏台,像孤独的老人,坐在夕阳里。她爱上那个老戏台,周围芳草如茵,远处的房屋,水墨画般铺开。她在那儿一坐就是大半天。
她被李漠捉进画里,是在她第三次出现在戏台边的时候。她坐在那里,想着李亦然,她离开一个星期了,他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来,这让她很不甘。她觉得自己有些像那个老戏台,繁华落尽,只留沧桑。
李漠突然的招呼,让她吃了一惊。抬头,是一张年轻的脸,肩上掮着夕照的影子,像淹在金粉里的人。他把手中的画夹递给她看,画中人,竟是她。侧面,眉眼如雾,飘着淡淡忧伤。李漠说:“抱歉,没经你同意,就画了你,你的侧影很美。”
李漠后来告诉她,她面对老戏台的样子,很像古旧戏曲里的女子。
这个时候,他们很熟悉了。他们一起品农家菜,一起逛村子,一起下到小溪里,坐竹筏玩。玩得很尽兴。却在那尽兴中,不自觉地暴露了内心,郑小引把李漠喊成李亦然。她叫:“亦然。”李漠奇怪地看她,问:“叫谁呢?”
恍惚。原来,那个人,一直在她心里面。
爱情的爱,就是我的纽扣掉了,你帮我缝上
郑小引接到李亦然的电话,外面正下着雨。来小村游玩的人,比往常少了许多,小村显得特别宁静。
郑小引下到楼下和房东聊天,房东一直针线在手,麻利地扎着鞋底。郑小引在一边看着辛苦,说:“现在商店也有布鞋卖的,也便宜。”房东笑:“我男人就喜欢穿我做的鞋,我做的鞋,结实,比商店里的耐穿。”
郑小引见过她的男人,一个矮壮的中年人,在村口给游人撑竹筏,沉默寡言。她看不出他有什么好。然房东说起他来,眉眼中,是充满爱的。郑小引想,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李亦然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郑小引一看来电显示,心扑腾一阵乱跳。她想掐断电话,这是之前早就想好的对策,然手却不由自主地按了接听键。李亦然的声音,在耳边真切着:“郑小引,你玩累了没有?玩累了就回家吧。”
他的神定气闲,惹恼了郑小引。郑小引恶恶地回:“你还记得我?你还想我回去?我不会回的,我们之间,已没有爱了。”
那边却不理会她的恶恶,笑着说:“傻孩子,爱情的爱,就是我的纽扣掉了,你帮我缝上。没有了你,我以后纽扣掉了,找谁补去?”
郑小引怔住,原来,爱情的爱,还可以这么解读。—旁的房东,这时把最后的线头咬断,一只鞋底,眼看又扎成了,针脚行行复行行。郑小引看着,眼睛湿润了,一时竟无语。
李亦然说:“乖,别闹了,到村口去吧,我托朋友给你带了一件礼物,保管你喜欢。”
郑小引脑子飞速翻转着:玫瑰?戒指?衣服?她嘴还硬着:“我不去。”脚却早已移到门外,朝着村口奔去。那儿,李亦然头戴新买的一顶草帽,身裹雨衣,像个渔翁,正一脸坏笑地等着他的“鱼儿”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