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郭小路刷牙洗脸穿袜子的时候,眼睛都是在闭着的。如果不是闹铃的叫唤一声赶着一声,他绝不愿从凌晨3点半的美梦中醒来——只有在4点之前甚至更早地赶到素问堂医馆,他才可能挂上神脉沈效君的号。
上午10点的时候,他陪着老妈坐在沈效君面前。老妈的两只手轮流搭在黄绫脉枕上,沈效君一边把脉一边问:“睡眠不好吧?膝盖疼不疼?怎么还爱生气爱着急?”老妈且惊且喜猛点头:“对对对!我几十年都失眠多梦……膝盖?生完孩子就开始疼……呵呵,我就是个急性子,遇事就瞎着急……大夫,我还怕冷呢,还痛经,一咳嗽就两三个月不好……”
沈效君微微点头,给助手讲处方:“苔薄黄,脉细滑数。气阴不足,脾虚胃弱,肝火犯肺。汤剂:南北沙参各十克,麦冬十克,元胡十五,茯神十二……先吃七副,一副两和,吃着好再照方子抓,好吧?”
郭小路靠在柜台前等药,想着沈效君看着不过50出头,哪里是传说中的老太太?富富态态的,头发乌黑,气色比老妈好多了。他这么想着,瞅着调剂的女孩,她左手持一杆精致小秤,核准秤星,右手将秤盘里黄黄白白褐褐的各色药草均匀地分到7个药包中。这女孩儿白白的皮肤,椭圆脸儿翘鼻子,细眉淡眼的,和沈效君倒有几分相像。
女孩察觉到有人在看她,有点儿窘,微微低下头,脸也红了。最后一味是玫瑰花,她一失手碰翻了秤盘,殷红的骨朵儿跑了满柜台。手忙脚乱地总算是拾掇好了,她朝柜台深处轻喊:“周老师,我这儿配齐了,您来核吧?”那个周老师过来对着方子一味一味地核对,女孩趁机闪进柜台后一扇小门,再也不出来了,连药都是周老师包的。
2
一周后郭小路重复了三点半起床的悲惨经历,这次是陪老爸来看他的心慌气短。神脉沈效君一字一顿:“脉弦滑,苔薄黄,质暗。痰热扰心。汤剂:黄芩十克,川连十克,丹参三十,龙齿三十……”
从此他每周都得去一趟素问堂替老爸老妈抓药。他伏在柜台前看着那个女孩摊纸、称药、分药、包装,内层的纸横着包一道,外层的再竖着包一道,这样药就不会洒出来。她踮着脚尖将沉重的药格子从药柜顶部抽出来,瘦削的后背紧紧绷直,脊柱的形状从衣服里显出来,像一尾灵巧的游鱼。
郭小路含义不明地叹了口气,摸出一根烟,看看一屋子的老弱病残,又放回去了。
3
两个星期后,郭小路知道女孩大名叫杜仲,小名叫忘忧。3个星期后,他知道了杜仲的电话号码。一个月后,他陪着老妈逛花鸟市场,正琢磨着怎么寻个由头约杜仲出来,在一个绿植馆前一眼瞥见沈效君,她捧着一盆细碎叶子的植株上下端详着。
郭小路上前叫:“沈阿姨!”他利索地向沈阿姨汇报了爸妈健康状况的好转,直接地赞美了沈阿姨脉准如秤,药效如神,“神脉”的美传绝不是浪得虚名。老妈也适时地抓住沈妹妹的手,让她探自己的脉,并约定了下周一定再去挂沈妹妹的号,让沈妹妹再给调理调理。沈效君始终含笑不语。
“外婆,那边好大一株鹤望兰,正好摆书房,您跟我瞧瞧去!”杜仲却不知从哪里突然蹿出来,“咯咯”笑着高兴得不得了。两个人一阵风地走了,郭小路他妈迷糊地望着她们的背影,郭小路抬眼望天,“哈”地一声笑了。
4
天热了,杜仲请郭小路帮忙设计了一份消热去暑的宣传单,事后请郭小路吃火锅。两个人走着去,郭小路开始琢磨杜仲的小名儿:“哎,杜仲,你这忘忧也是中药吧?治什么的?”
“忘忧就是萱草啊,可以药用,也可以食用。”
“什么草?”
“萱,椿萱并茂的萱。”
“什么帽儿?”
郭小路虽然一向以愚昧无知为荣,可是他看见杜仲扭过脸,很奇怪地看着他,他突然懊恼透了。“我真不知道,我从小语文就不好……”
杜仲认真地给他讲:“萱。一个草字头,下面一个宣扬的宣。花是大黄色的,一般有6个花瓣,有止血消食、明目安神的作用。古人都说吃了能忘忧呢,所以叫忘忧草。这花儿现在应该开了,我好像前几天还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
郭小路想啊想啊,想像不出这么神奇的花是什么样。
他们穿过一片小区的绿地,杜仲突然指着一个角落大叫:“那儿!那就是萱草花,看啊,那么大一片呐!”
郭小路满怀期待地看过去:“大哥!这不是黄花菜吗?我们家楼下老太太种了一院子啊!”
“是呀,就是黄花菜呀!”
“噢!忘忧草就是黄花菜!”他恍然大悟,想了想,好玩,又想想,更好玩,“中医还真能折腾啊,黄花菜都能整这么诗意一个名字。”
“这有什么!中医里有意思的名字多着呢。你知道和事草是什么吗?”“什么呀?…‘青葱。知道水仙子是什么吗?”“水仙的种子?”“蛆虫。哈哈哈。人言即信?”“恶心!你说的我当然信啊!”“我说药呢,没说你。那是砒霜。哎!——呀,没躲开。一味好药掉到你头项上去了。”
郭小路伸手摸了一把,摸了一手黏糊糊湿漉漉的。“麻雀屎?!”
“那是白丁香,能化积消食,还能美容呢。”
“来来来,给你美美容……”
5
“我可能要去澳洲念书了。”
郭小路猛吞下一大口豆花,烫得直吸溜。“你不是在医馆实习吗?”
“我外婆是我们中医学院的名誉院长,今年有3个交换学生名额,院里给我留了一个。”
隔着火锅蒸腾的雾气,郭小路看不清杜仲的脸,雾气把他的眼睛都熏潮了。
怎么满脑子尽是自己中不溜的身高,中不溜的长相,中不溜的薪水,平常的家庭,父母还多病——你除了贫嘴滑舌和覥皮赖脸,好像再也找不到别的好处。可是你的贫嘴滑舌和觍皮赖脸都哪儿去了?
杜仲又说:“去了可能就不回来了,我舅外公在澳洲做生意,想要家里人去帮忙料理。外婆也想让我留在那儿。”
他只好说:“哦。那真好。”
杜仲也说:“哦……”她低下头喝豆花,一粒一粒地拣着黄豆。她的脸上既看不出欢喜也看不出忧愁。
6
郭小路那天晚上很晚都睡不着。杜仲像一匹欢快的小马在他脑子里跑着,他面朝墙壁,是这匹马,面朝书桌,还是这匹马。他愤愤地想,不就是棵黄花菜吗?可是……石墨是碳,钻石也是碳不是?
最后他拉开窗户狠狠地大吼一声:“你他妈的学中医去什么澳大利亚?”然后他就呼呼地睡着了。
这个星期他拒绝去拿药,第二个星期也没去。他删掉杜仲的号码,这串数字在他脑子里记得更牢了。这串数字再也没问候过他。这小子,狼心狗肺。他咬牙切齿地骂。该不会已经被袋鼠掳走了吧?
第三个星期他自告奋勇地拿药去了。杜仲仍在不紧不慢地称药、分药,他躲在柱子后面深呼吸3分钟,直冲到柜台前声调异样地吼着说:“黄花菜你别去澳大利亚行不行……”杜仲抬起头还没来得及惊讶,他就被上回那个周老师赶出去了。
7
后来杜仲告诉郭小路她根本就没打算去。郭小路问为什么不去,杜仲笑出一口白牙:“我学中医去什么澳大利亚?”
“噢……试探我呢!那我要不去找你呢?”
“你不来我也不会去,不过你也再没有机会了。”
“怎么呢?”
“眼看着失去都不开口的男人,要他做什么?”杜仲涂好最后一抹眼影,帮郭小路打好领带,又一次叮嘱:“今天你要表现得勤快一点儿,稳重一点儿,别跟平时像个话痨似的。最重要的是,要叫外婆,千万别叫阿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