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养成了晚睡早起的习惯,每天早上5点钟我会准时进入梦乡,然后在差一刻不到12点的时候我会准时醒来,起来之后,洗脸刷牙,然后骑上我那辆德国进口的带避震的自行车,绕路去老城墙那边吃羊肉泡馍。当时我还是个穷光蛋,除了我那台二手的IBM-Tp600E型的笔记本电脑,就属这辆自行车值几个钱了,其实我那台本本买的时候也跟白捡的一样,因为屏幕有坏点。
去老城墙那边吃,主要是为了绕路,因为白天总让我不知所措。骑了我那辆还不算太破的自行车瞎转悠,大街小巷的满世界乱转,不就是为了个玩嘛,呵呵,没准还能遇到个把的事,回来写上一写。
天黑下来之前,我就回去,回我的地下室。
10点之前在网上满天飞,玩游戏,在聊天室里聊天,到最小资的文学网站榕树下看雪村安妮菊开的帖子,虽然我不喜欢名人的调调,可我也不排斥任何人,我想起一句话,存在就是合理,只是不知道是谁说过的了,抓来也就用了。10点,灌下一袋子纯奶,天山雪的,因为里面加了巧克力,再嚼两块德芙,吃到嘴里发苦,才开始写东西。我知道对于巧克力,我有点没节制,十分迷恋和偏爱,甚至有些病态,其实这个习惯还是小蚁留给我的,就像在我的身上打下一颗印,脚脚是小蚁的。写到1点的时候,我总是停下来,不能继续,心里面很寂寞,想我的小孩儿,我的小孩叫小蚁。
认识小蚁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是同学,那时我们还没有很熟稔。有一次我在学校门口看到小蚁从一辆黑色奥迪的车窗里接过一叠钞票。车子开走了她就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抽烟,也不管有多少人看她。后来她慢慢地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开始轻轻颤抖。我走过去。递一张纸巾给她,问她,那个男人是谁?小蚁抬起头来,迷糊地看着我,脸上的泪水晶莹剔透,一点都不像平时自在懒散的小蚁。她说,那是我爸。我就在那个时候,决定要一直一直很用心地爱这个女孩子。
想起小蚁的时候,我就想得不行,寂寞的想哭,然后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躺在铺了两层毯子做床的地上,想一个人,原来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好像欣赏一种残酷的美,然后用越来越小的声音,告诉自己必须要坚强面对。
我的Q里有咳嗽声,平时这是很少遇到的事,因为过了10点我就一直隐身,拒绝和任何人聊天,而Q上发布广告通常是在黄金时间,凌晨1点多的时候基本没有这种可能。我坐起来,双击屏幕右下角的闪动着的小喇叭,然后就看到一条系统消息请求通过验证,请求人眉开,附言:天下无双臭脚脚,我想搞清楚你是不是同你介绍里说的一样聪明,用脚都能想问题,我问你:“夜晚来临的时候,是天先黑,还是地先黑?”眉开并不是第一个找我麻烦的人,只是她的问题一下就吸引了我,我真的答不上来,于是我就反问她,先点拒绝,然后在拒绝理由里写上:“你说,一个人什么时候最孤独?”过了两分钟,又看到小喇叭在闪,打开,看到一行字:“在爱一个人的时候最孤独。”
这句话给我的感觉就如同喝一杯卡布奇诺,最前面是温暖的奶泡,中间是幼滑的牛奶,只有最后一口是浓缩的ESpRESSO,苦得让人措不及防。
我加了眉开在我的好友栏里,我的好友栏里有28个编辑,她是第一个不是编辑的人。
我说,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她说,码字。我说,为什么停下来。她说,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我说,那为什么还爱。她说,爱上了就放不下。我说,说说你的爱。她说,他有一个12岁的女儿,我和他在一起有两年多了,有时我也嘲笑他这两年来居然能在我和他妻子中间做到天衣无缝,他就笑笑,不出声,这种男人说讨厌也讨厌,说可爱也可爱。讨厌吧,他绝对不会给你什么承诺;可爱吧,他又是一个对你很好的人。我说,他只是迷恋你的身体。她说,有时我也这样想,我会问他,你爱我还是爱你的妻子,这是他永远也不会正面回答的问题,他总是揉揉我的头发,带着宠溺的笑容,他说眉开,你问这个干什么,我从来没有爱过她,我能忍受的只是她的身体里属于你的部分。我说,他的意思很明白,他从来没有爱过谁,所有的男人,都是如此流利地变着戏法的重复着这一句无耻的呓语。
眉开的头像暗下去,我想,她下线了。
我又回到我的故事当中去,像鸡毛一样飞。
过了一个星期,依旧是上午睡觉,中午醒来,晚上写字。
我仍旧会在中间停下来,想我的小蚁。
小蚁说当初父母离婚的时候,她是跟着妈妈的。后来她高中的时候出现过一起交通事故,其中一辆公车上死了大半的人。小蚁放学路过还很好奇地插进人群里凑热闹,回到家交警就找上门来,原来妈妈也在那辆公车上。小蚁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脸色很平静,她说她已经忘了当初是什么感觉了,只记得那时候晚上总是睡不着觉,半夜爬起来站到阳台上去看月亮,月亮又大又圆,黄澄澄的很漂亮,有时候觉得它近在咫尺,刚刚伸出手要去触碰,它又飘忽忽地溜走了。
她说这个大学也是爸爸张罗着进来的,当时那个样子,哪儿都考不上。爸爸每个月来看她一次,给她一些钱。可是他没有很多时间,他早就有了新的家庭了,儿子都快初中毕业了。所以,那时候我就想,我想自己是要宠着小蚁的。
我们只为抽烟的事情冲突过。我自己也抽烟,但是没有小蚁抽得那样凶。她发起疯来,会一根接一根地直到把烟盒子抽空,我在旁边看得触目惊心。那时候我们刚刚住在一起,我想着小蚁那么白嫩的脸庞下面是一个漆黑的肺,就觉得害怕。小蚁是很奇怪的,不论抽多少烟皮肤还是又白又薄,只是没什么红晕。
我对小蚁说,我们一起戒烟好不好,小蚁说要戒你自己戒。第二次说,小蚁不回答。后来再提起,小蚁站起身来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吓坏了,一把抱住小蚁说,算了,我不再提了。小蚁也不是真的要走,这个时候就靠在我怀里,安静得像个小猫。
星期七凌晨1点,我的Q叫,我坐起来看,是眉开的头像在闪。她说,你在西安住哪儿。我说,我住小雁塔。她说,你不怕小雁塔塌了砸到你。我说,我不怕。她说,你知不知道小雁塔从15层塌到只剩13层。我说,我知道。她说,那你为什么还住。我说,公元1487年,陕西发生了6级大地震,把小雁塔中间从上到下震裂了一条一尺多宽的缝,1521年又一次大地震中,裂缝在一夜之间又合拢了,直到现在,大小地震数十次,小雁塔都没有塌掉,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能让小雁塔在我的有生之年砸到我一次。她不说话,只是笑。
眉开的头像又一次暗下去,我想,她又下线了,心里却已多了一丝失落。
然后,我又继续我的故事,像鸡毛一样飞。
她的头像又一次亮起来。她说,我能和你约会吗。我说,能,几乎没有什么考虑。
第二天的中午,我见到眉开,妖娆的女子,眉眼精致,细可入画,头发更是如纠缠的海藻一般娇艳旖旎,只是脸色有些灰暗,眼神有些苍白。
她说,我们去吃点什么吧。我说,行。
我用单车带着她绕去老城墙那边。我说,吃什么。她说,想吃羊肠汤。
我们找一家大排档,一碗羊肠汤,一人一套烧饼夹馅饼,边吃边聊。我说,这羊肠汤应当不是西安本地的小吃吧。她说,是。我说,据我所知羊肠汤最早出名是在重庆吧,南方水气重,四川人又爱吃辣,所以西安的羊肠汤做得不够正宗。她说,西安的羊肠汤用孜然粉代替了辣椒面,所以减色不少。我说,我是个无所谓的人,吃什么只图一个字,那就是饱。她不说话了,就笑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比小蚁还好看。想到小蚁我便不再说话,低了头只顾往嘴里填东西。
我记得8月份的时候,我进了一家电子通讯公司上班。一开始是网络维护,3个月后居然就升到副总经理的位置。天天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提个公文包去上班。我穿西装其实是很好看的。1米78的个子,身材又挺拔。可小蚁就是对我的西装充满了厌恶,她经常躺在床上懒洋洋地嘲笑我,说我像酒吧里的服务生。我笑笑,过去亲小蚁一口,拍拍她的脸。小蚁对我说,她很怀念刚刚见到我时我穿的深蓝色高领毛衣和灰白色卡其布的休闲裤子。但我还是要去上班,没办法穿那样的衣服。
圣诞节的时候我弄了一台笔记本回来,只说是要给小蚁一个惊喜。其实根本的目的是不想她老待在网吧,不愿意回来。那时候小蚁已经念大三上,我毕业将近半年。日子这么一天天淌过去,小蚁和我说,她总觉得不真实,怎么不知不觉就在你身边待了大半年了呢。小蚁一直弄不懂自己对我的感情,有时候很滑稽地觉得我把她当女儿一样地宠。她对我并不会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小蚁有自己的一个世界。抽烟,上网,有时候下课了坐在路边上看着天空发呆。她不太搭理别的人,可是她又习惯了每天晚上枕着我的胳膊睡觉。
眉开把她碗里的羊肠子用勺子舀了,放到我的碗里来。我看到她的手,苍白,没有血色,就像我的小蚁,那一刻我有些恍惚。我捉住那只手,握在手里,感到她指尖的冰冷。眉开抬起头来,迷糊地看着我,如同那次我的小蚁一样的眼神,可她是眉开,我颓然松开手。
眉开说,你下午去哪里。我说,我不知道。她说,我能不能陪你。我说,行。
然后,我就用我的单车带了眉开满世界的乱转。太阳落山,我要回我的窝了,眉开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我说,你还有个不该爱的人等你呢,该回去了。她先是恨恨地看我,然后就有眼泪晶莹地落下来,最后,她说我放手了。我说,为什么。她说,累了。
我便带她到我的窝,8月,地下室的热是非比寻常的热。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眉开却不行,她几乎脱去了所有的衣服,还是大汗淋漓。我说,你走吧,别再引诱我了,我有女朋友了。她居然笑笑,过来勾住我的脖子,我低头,便见她深深的乳沟,还有她那水蛇腰,只有盈盈的一握。我摇摇头,继续我的故事,像鸡毛一样飞。
眉开从后面抱着我,看我的手指在键盘上起起落落。
凌晨1点,我又想我的小蚁。
后来,我工作越来越忙了。学校元月初早早地放了寒假,小蚁穿着宽大的蓝色睡袍在家里披头散发地抽烟,上网,在各个社区里发一些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帖子,有时候我下班了打开门走进来她也不发觉。
小蚁不会做饭,我们通常是打电话到楼下的中餐厅叫外卖上来。如果这个时候我很累,往床上轰然一倒就会睡着。小蚁看我睡着了,自己漫不经心地继续上网也忘了吃饭。
快要到春节的时候小蚁的爸爸来过一次学校,给了小蚁一笔钱,并且问她要不要回他们家跟阿姨弟弟一起过年。小蚁咬着嘴唇知道这是客套话,她对眼前那个男人依然是陌生得很,那个男人在她7岁的时候就抛弃她们母女了。小蚁拿了钱转身就走,抛在身后的那个曾经是她父亲的男人,只按了几声喇叭。
周末的大清早,小蚁把我从被窝里拉起来,我迷迷糊糊被她拉到宠物市场。这里气味很不好闻,花鸟鱼虫鼠兔猫狗,什么都有。小蚁一个店子一个店子地看过去,乐歪歪地问我,我们是买个兔宝宝呢,还是买个斗牛犬?我这个时候满脑子都在想着自己的年终总结要怎么写,心浮气躁地说,不管买什么,最后都是要死的,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买什么宠物。小蚁停住脚步,我在后面猝不及防地撞到她身上。
小蚁转过身来,脸色阴沉,她说:“我憎恨死,我憎恨离别,可是你偏偏在我面前戳穿它,你给我滚,滚!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说完这句话她扭头就跑了,我还站在原地,没有追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我跟小蚁在一起快一年了,到现在才发现好像从来没有弄明白过她。她像是生活在梦境里面的人,于我来说,她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不现实。我看着她行动,听着她说话,却一直吃不定她的用意在哪里,我隐隐约约感到有些寒意。
头也痛了,我往后躺,应当是躺在我那只铺了两层毯子做床的地上,但却没有,我躺着把眉开压在身下,因为她一直就在我身后。她的身体是如此的柔软,就像我的小蚁。我转身把她抱在怀里,吻她,每一寸肌肤,咸咸的,汗液的味道。
眉开和我在一起了,除了她每天和我睡觉的时候在一起,对于她,我一无所知。
很长一段时间了,差不多有一百天了吧,已经感觉到冷了,是冬末了。我已经很少想起小蚁了,我开始迷恋眉开,在我的意识里,眉开已经是小蚁了,我以为她是。
我离开之前,交了一年的房租,把所有的钱全都留在小蚁放巧克力的抽屉里。小蚁对巧克力很没有节制,我知道对于巧克力,她十分迷恋和偏爱,甚至于有些病态,我对巧克力的迷恋,就是在那时候形成的。她回来,就一定能见到那些钱,而那些钱,已足够她修完学业。然后,我就一路向北,像鸡毛一样飞,越飞越向北,最后就落到了西安。
已近年末,又要到春节了,我离开小蚁差不多有一年了。和眉开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心神不宁,我知道,眉开只是眉开,她不可能是小蚁,不知道小蚁过得怎么样。
晚上,上网,在榕树首页的每日绝品看到一篇帖子,很有趣的名字,觉得这名字好玩,就在Google里面一搜,居然有几十家网站贴着,《丢失一双脚》——你走了,走的无声无息,让我误以为,你还没有离去。一直以来,我都在等,等你回来……看到署名,我终于泪流满面,那是写给我的,那是我的小蚁。
我打电话给眉开,只说有事。眉开说,我也有事。我说,那你先说。
她忽然问我,你喜欢我这个人吗,我说喜欢,她说我指的是另一个意思,我们将来能不能在一起,我无话可说,沉默。
我问眉开,你说,为什么小雁塔裂开之后,还能合在一起。
她说,1555年9月,一位名叫王鹤的小京官回乡途中夜宿小雁塔,听目睹过那次“神合”的堪广和尚讲后,惊异万分,就把那段史料刻在小雁塔的北门楣上。建国后修复小雁塔时,才发现它不是“神合”,而是“人合”。工匠根据西安地质情况特地将塔基用夯土筑成一个半圆球体,受震后压力均匀分散,这样小雁塔虽历经70余次地震,仍巍然屹立。
我说,我要和小蚁合在一起了,对不起,眉开。
沉默,手机里有些杂音,嘶嘶嘶的响,像是哭泣。
我走近地下室只有一条的窗口,站在凳子上,杂音退去。
眉开说,你不用难过,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如你的小说,像鸡毛一样飞。
我挂了电话,坐着TAXI在街上转了两圈,知道要去哪里,却不知道该不该就这样离开,墨绿色的广本像深海里的鱼,驰在无边的黑夜里。
我想这车,是不是也在,像鸡毛一样飞。
(读书人故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