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新生入校那天,一个女生独自一人扛着大包行李,一摇一晃撞入我眼中,全身散发着时尚的朝气。
“体育系新生,刘丹!”走近我时她竟主动跟我打起招呼,如同使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邻家孩子,“哥们儿!帮我送一程。”
我心头泛起圈圈被信任的涟漪,一种温暖的感觉爬上来,原来人的心灵是这么容易满足。想想,和刘丹认识就这么简单。半年后我就做了个重大决定:将来娶刘丹做我的新娘。
刘丹上大二时,我开始给她写情书,整日沉浸于要不要送给她看的痛苦中。因为我认为真正的爱情是心灵的默契和感应,任何方式的诉说均俗气得矫情。
一天到晚都品味着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思念,人炒作似的渐渐消瘦。
后来,刘丹知道我爱上她了。是同学“娘娘腔”充当了我的信使,将我每日的信笺打包,星期天早晨亲自送给刘丹。不过,条件是我必须承担起他去人民大剧院观看每场新戏的费用:一张戏票、一袋爆米花。
我常去体育场观看刘丹和她同学练球。清一色的女生,无论春夏秋冬,个个背心短裤,露着黑黑的长胳膊长腿。
“哥们儿,听说你爱我?”情人节那天刘丹挡住了我,一群体育系的“大洋马”围了上来。我顿时矮了一截儿,仿佛虫子钻进了草丛。
“哥们儿,与我掰次手腕,赢了我答应‘娶’你!”哄笑声中刘丹伸手勾起我中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老套的方式和儿歌。
风从我背后刮过来,我的脊梁骨一阵发凉,脸上却依旧是滚烫的温度。不知一次“害羞”能杀死体内多少细胞,我觉着头有点儿晕。
不一会儿体育场北边的石椅上,留下了我败北的狼狈。虽然“娘娘腔”加油的叫喊声,分贝远远超过“大洋马”组合。
刘丹失望地走了,哼着首旋律很美的歌,从她嘴里跑出的音符跳跃得极富个性。我没听清一句歌词,却记住了那旋律。
B
接连几天,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枕着琴躺在白桦林中的草地上,看着两列蚂蚁顺着树干纪律严明地上下。
“常听你在这里唱歌。”一个女生的声音敲得我耳膜痒痒的。
“买张CD吧,张君的。”女生的声音在向我走近。
“嗯!嗯?张君是谁?鬼知道。”我坐起时看到了惠。惠是生物系的学生,留着两条粗而黑的长辫,总使人想到古装戏中修炼奇异功夫的魔女。“娘娘腔”介绍我认识她时,我便向上苍祈祷“勿娶这般女人为妻”。
这一次认真端详惠。惠生得很细腻,也很干净,丝毫不拖泥带水,柔和的耳线弯出了温柔与性感。唯一破坏她美感的仍是那两条辫子。
“里边收录有一首歌,同学们都爱听的。”
“……其实爱很简单,真的很简单,心中有人做伴,一个人也不孤单。一旦说了永远,就不再害怕明天……”惠的嗓音很美,像百灵鸟。
这是刘丹那天唱的歌,我终于知道了这首歌的全部。
我决定帮惠,她是个男生见了就想借给她肩膀靠靠的女生。
“多少钱?要500张。”我知道父亲的公司有的是钱。
“哦!哦!”惠变得有点儿结巴,“真的吗?太好了!我相信你不会骗我的。欺骗我的人上帝会让他变成小狗!”
陪伴惠送来一箱CD的男生英俊得令我眩晕。只是一副怯弱的模样,游离的目光刚刚散出,撞到障碍便立刻收回,像小偷“踩点儿”似的。
2000块钱,我点清了递给惠。惠兴奋得用手捂着脸迟迟未接,一双眼睛透过指缝盯着旁边冷冷站着的那个男生。他,那个男生接钱的速度像蛇出洞。
第二天,惠坚持要谢我。想着那个男生略带夸张的英俊,以及能够猜测到的他和惠之间的关系,我本打算拒绝的,可想想还是去了。
惠像山雀一样唧唧喳喳地说着。
“他叫张君,从小与我同桌。他酷爱音乐,想去北京发展,需要大量的钱。我是高三毕业时爱上他的,爱与那首歌有关。
“我决心帮他,再苦再累我也愿意。
“我相信通过努力一切都能改变。
“我的家乡很美,秦岭南麓的一个小村庄……”
临走我抢先付了钱。男人的钱是专给女人用的,男人的一生就是一个不停为女人埋单的过程。我认同并践行着这个观点。
我将500张CD分送给了研究生院认识和不认识的同学。
惠让我看到了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生活,随后我总编造一些不同的借口去找惠,帮惠四处推销她从跳蚤市场批发来的学习用品。
一间宿舍接一间宿舍地去敲门,看人脸色的日子让我几乎忘记了刘丹。
一天下午,我的眼皮老跳,刚从图书馆出来时,手机响了。电话是刘丹同室女友打来的:“500米跨栏时,丹摔伤了腿,去看看她吧。校内医院321房。”
我想我一定是飞跑着去的,一大束玫瑰赶在我前面拥进了病房。
“哥们儿!今天我想再与你掰次手腕。”丹的笑是冲破疼痛挤出的,演绎着“野蛮女友”式的坚强。
年轻的女校医进来制止了三次,又害羞地退出去了三次。刘丹睁着眼睛吻了我,且如同在体育场投掷铁饼般甩出句话:“盖了本帅大印,你就是我的了!”
我记住了这一天,因为我成了掰腕的胜利者,虽然我触摸到了丹的手腕在最后一刻力量的忽然退让。
C
时光犹如秋季的树叶,一阵狂风便会立刻飘零许多。
一个月后,惠电话告诉我,张君去了北京,准备出个人唱片。
两个月后,惠电话告诉我,张君要结婚了,跟了个离过婚的富婆。
三个月后,惠电话告诉我,张君被抓了,在卷了富婆的钱去上海的途中。
无意间,在学生2号餐厅里我遇见了惠。她剪了讨厌的长辫,远远望去,人消瘦得仅剩下了一身空荡荡的衣服。
“他……张君……说他喜欢我留着长辫。”惠一激动说话就结巴,“现在没必要……真的没必要……再为他留了。”
谭鱼头火锅店里,我和惠真的醉了,夜里两点还没返校。
我吐得一塌糊涂。
后来我带惠是如何住进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咋也回忆不起来了。
第二天醒来,一个赤身裸体的男生旁边,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生。厚厚的窗帘并未阻止清晨的阳光照亮房间。惠静静地躺着,眼角挂着泪。
她并没像对待流氓一样坐起责骂我。实际上,一个男孩儿蜕变成男子汉的过程,内心同样是极其复杂:迷惘中恐慌,喜悦中迷惘。
“你并不爱我。”惠翻身骑在我身上,“我知道的,这一切与爱无关。”她仔细查看我身体的每个细节,似乎只为记住我,害怕一声咳嗽我就会滴水般蒸发成虚无。
惠第二次的主动冲刺,令我灵魂和肉体策动起了无牵挂的分离,我已难以分辨对和错的定义。
好几天不见了惠。丹却几乎天天来找我。我来回穿梭于一群“大洋马”之间,充当着跑路的跟班和接受女生呵护的角色。
星期天,我常与丹骑着单车去城外郊游。
和丹在一起,我觉着有种母亲般的温暖和依靠,丹大胆泼辣的性格深深吸引着我。然而静下来我也会想起惠,想起惠略带哀怨的眼睛。
“孩子,听说你交女友了!”一天,家中那辆白色奔驰停在了宿舍楼前,母亲抬腿缓缓下车的姿势,总有演戏的成分,令我讨厌至极。
“让妈妈看看好吗?还有她的家人。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母亲的口红的确涂抹得太艳,牙齿却苍白得如同她说出的话。
去教室的路上,我将母亲的话讲给丹听,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将书本举过头顶:“又能好好大吃一顿了,最近馋死我了。”
在一个太阳当空照的日子,丹精心策划了双方父母的见面。全城一家最豪华的酒店餐厅最终演变成了谈判场所。丹的父亲是军人,是个威严得让人见了想跑又不敢跑的人。我的父亲是商人,是个大方得随时都准备掏钱给别人的人。为了我毕业去向的问题,双方失去了应有的君子风度。丹的父亲要我毕业后去部队锻炼,我的父亲要我毕业后接管他的公司。
粉红色的灯光下,我和丹大口地吃菜,似乎这一切与我们无关。
我不是个善做决定的人,生活把我拉入某个场景,我只是顺着它走,而丹则是个从不被别人左右的人。于是我俩像看着别人的电影。
不欢而散是意料中的结局。
D
寒假时是我主动去找的惠。惠假期没有回家,一人住在女生宿舍楼里。她必须筹够下学期的学费。
见面,惠并没责备我忽略她。只是要我背着大包小包随她一道去推销商品。这次惠推销的是五花八门的办公用品。
无奈中我强硬地命令了父亲,他悄然派员工一次购买满足了惠两学期的费用。惠没露出半点儿高兴,叫了两盒外卖,不容商量地付了钱。我看见了惠的眼泪。
晚上,我送惠返校,途经校园那片白桦林时,惠猛然转身扑进我怀里,雨点般疯狂地吻我:“别离开我。别像君一样伤我。疼!”
“……其实爱很简单,真的很简单,心中有人做伴,一个人也不孤单。一旦说了永远,就不再害怕明天……”惠的歌声缓缓升起,唱腔有种歪曲原有旋律的凄凉。
我牵着惠冰凉的手,踏进了她空荡荡的宿舍楼。
那一夜我没有回家。
丹知道我和惠的关系是我研究生临毕业的那一年。
“你热心帮助贫困生的事,别人告诉我了。”丹莫名其妙的自豪,明亮的眼睛扑闪出了少有的温柔:“我说你是我的人。我的!”
“以后我们一起帮惠。”丹从兜里掏出个用弹壳制作的鹰,“送给她,我父亲亲手做的。我希望她能如山鹰般飞翔。”
丹和惠,两个性格迥异的人成了朋友。于是我们三人一起开始了叫卖式的推销。大街上骑着单车,喝着矿泉水,像模像样地哼那首歌。
“姐们儿!力气活儿让我动手。”丹对惠出奇的好,几乎包揽了所有需要“肩挑背扛”的重活儿,俨然是个大姐姐。城墙根的“小偷事件”更加深了她们的友谊。她们合力将一侵犯的小偷摁在了地上。丹用手挡住了小偷翻身刺向惠的一刀……
夜悄悄地猫在窗外,静静的。一直守候在丹身边的惠心疼得哭了一夜,丹也盯着惠傻傻地笑了一夜。
圣诞节到了,丹特意送给惠一张精美的贺卡:善良是福。还给惠买了瓶“百盛堂”的香水和一条白色丝巾。
惠渐渐变得自信阳光起来。
“将来也给你找个像他这样的男生。”唯有丹指着我笑嘻嘻地谈说爱情时,惠会皱起眉头,雕塑似的望着远方。
此刻穿着一身似乎随时会被大风刮走的宽松服饰的丹,会搂着身体成熟得要炸开的惠轻轻哼起:“其实爱很简单,真的很简单……”
我确实是恋爱了,但不知爱上了谁,可我知道我已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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