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俩老婆
自古以来,我们村就地碱水咸人苦,穷的最直接结果是盛产光棍,一代一代,层出不穷。过去村与村之间械斗纠纷,外村人都怕我们村,一听是杜寨的,外村人立马就说:“算啦算啦,可别惹他们,光棍汉子多,打架不要命。”后来我想,所谓的穷横,估计就这意思,赤条条的他没有后顾之忧,所以就横。与外村打架我没见过,但有一事就足以说明光棍之多。那一阶段穷的连牛马都喂不起,犁地靠人拉,八个人一张犁,我们生产队的光棍汉组织起来拉两张犁。队长说,再凑俩就是十八棵青松了,咱队也来个《沙家浜》,我就扮演郭建光。光棍们却说,那就让你老婆演阿庆嫂,好好给我们服务服务。一个不足二百口人的小队尚且如此,全村六个小队光棍汉该有多少?光棍汉子都火气大,两句话不合就捋胳膊光脊梁打架,外村人说我们村的人嗓门大,这与光棍多有直接关系。所以,别说俩老婆,就是一人一个也是个问题。能享受俩老婆待遇的绝对是凤毛麟角,但也有,村人说我村清末秀才老代先生俩老婆,老代我没见过,地主崔满仓我见过。
我对崔满仓有记忆的时候,他已成了革命的对象,整天低着头挨批斗,他的俩老婆也早已离他而去。两个老婆却没有留下一男半女,村里人说崔满仓的那个家伙不能用。
虽说是地主,崔满仓家总共才七十亩地,在外村连个富农也够不上。可我们村穷,矬子里面选高个,崔满仓自然就成了地主。我父亲说,老满仓命不好,不舍吃不舍穿,辛辛苦苦攒了七十亩地,到头来却当上了地主。
崔满仓不奸不狂,基本上还保持着劳动人民的本色,所以在我们村几乎没有民愤。唯一让村人,确切地说是让村里光棍汉们忿忿不平的是崔满仓有俩老婆,自己却连女人半条腿也没有。所以批斗崔满仓时发言最踊跃的是光棍汉们,尤其是崔二兴。当然此时崔二兴已脱离了光棍行列,解放后年近四十岁的他娶了邻村的一个寡妇。他曾给崔满仓打短工,有一次趁崔满仓不在家,在崔满仓小老婆的屁股上摸了一把,结果让崔满仓扇了两耳光,扣了一半的工钱。所以批起崔满仓来,崔二兴格外卖力,有一次他竟话里有话地说:“活该你当地主,放着现成的东西自己用不成,也不让我们贫下中农用。”人们哄堂大笑。于是旁边的光棍就逗崔二兴:“今晚让你老婆到我家过夜,要不你就是口头革命派。”崔二兴也笑了,说我就一个,不像崔满仓那么多,要不我就成地主了。崔二兴私下对一个年轻的光棍说,要让我有俩老婆,就是当地主我也干。结果被告发后受到批判,罪名是地主封建主义思想严重。
风水轮流转。老子的若干年前的梦想,在若干年后让儿子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崔二兴的儿子大头比我大一岁,读书一窍不通,初中没毕业就回生产队当了社员。后来在城里打工,又到东北捣腾药材,一去三年,回来时领了一个东北妞,家里的老婆寻死上吊地闹,财大气粗的大头就以离婚相威胁,结果家里的老婆妥协。大头在城里买了房和东北妞继续卖药,城里乡下两个家,他是一马双跨齐头并进,有时摆布不开出了矛盾,经常求我帮忙当义务调解员,这时他愁眉苦脸:“老弟,帮帮忙,算我没本事。”我心里就发笑:妈的,没本事还俩老婆,有本事你该多少?可碍于面子又不能不帮,而一旦两个老婆相安无事,这小子就会借着酒劲跟我吹:“没办法,现在成功男人都肾虚。”气的我直想用巴掌抽他。
他的奖品是老婆
游家在我们村是独姓,游大麻子是跟着他爹娘逃荒落户到我们村的。民国三十二年爹娘饿死,游大麻子原来给大户人家扛长工,后来一贫如洗的他就成了抗日民兵队长。
共产党领导的永肥县抗日政府落脚点就在我们村。游大麻子身高力大,作战勇敢,多次受到永肥县抗日政府的嘉奖。日本鬼子快投降那阵子,一次县大队端了临近的许庄村的炮楼,皇协军小队长被打死,留下一个漂亮的媳妇。这媳妇是小队长从山东带来的,一双小脚,千里迢迢遣返她回老家也不现实,再说她怕名声不好也不想回老家。怎么处置,负责善后事宜的县政府的一个科长犯了难。于是就想起了游大麻子,经请示领导,把这个“战利品”奖给了游大麻子,理由是他英勇善战。弄的民兵排里好几个光棍小伙子闹情绪,科长的回答是:“下一次吧,再有了谁勇敢奖励谁。”
喜从天降,游大麻子那几天高兴的脸上麻子坑都发亮。若干年后,当年曾闹意见的老光棍三秃子在街头与老人们聊天说起此事,还忿忿不平:“要不是八路军,狗日的大麻子他凭啥哩。”三秃子为此事还专门找县长论理,又与游大麻子大吵一架,二人几十年面和心不和。因为曾是皇协军小队长的太太,文革中有人抓住此事不放,要批斗。游大麻子辩论说,她跟着皇协军是坏人,她现在跟了我这个贫农她就是好人,她是县政府奖给我的,谁敢动她一指头老子跟他拼命。这女人既漂亮又聪明,她会背的毛主席语录在全村妇女中最多,村里曾把她作为“活学活用”先进典型推荐到公社,后来还是因为曾是皇协军小队长老婆这一点而遭淘汰。
虽然游大麻子和妻子一辈子恩爱,可日子过的并不如意,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到外村倒插门,小儿子虽然不痴不傻,就是因为家穷,四十多岁才花钱买了一个贵州女子。那女子是人贩子拐卖来的,过门两天就开始逃跑,被追回后严加看管,在生下两个女儿回贵州后,再无音信。小儿子气得整天疯疯癫癫不下地干活,游大麻子不久也撒手人寰。他的妻子颠着小脚既要照顾孙女,还得照顾儿子。今年清明节我回老家给母亲上坟,在乡路上遇见老太太背着一捆棉花杆艰难地走着,我给她打招呼,她眯缝着眼好一阵才认出我是谁。我给她一支烟,点燃。她一辈子抽烟,大概是在炮楼上当官太太时养成的习惯。她说我长胖了,感叹我母亲没福气死的早,又说自己:“像我这样活着受罪,还不如跟你娘一样早早走了好呢。”
在村口晒太阳的三秃子则对我说:“游大麻子是和尚命,命里不该成家。这不,他早早走了,让人家一个人受罪。”看来三秃子还耿耿于怀。
离婚不离家
主角是顺兴娘和顺兴爹李雨仰。
其实李雨仰是个很本分的人,他也是穷苦出身,小时侯在舅舅的资助下读过几天私塾,就凭这点资本,李雨仰一参加八路军就在抗日县政府当文书,后来还是在舅舅帮助下娶妻成家。
解放进城后进入专署工作的李雨仰也没有顶住那股离婚风潮的吹打,三下五除二就搞掂了手下的一位女办事员。结婚容易离婚难,回老家送离婚手续时,面对贤惠的结发之妻和活泼可爱儿子,李雨仰矛盾重重,怎么也说不出口。夜里他长吁短叹,久久难眠,妻子询问原因他也不说。第二天临走时对妻子说:“以后工作忙了,回来就少了,孩子的生活费我按时邮,家里你多操心,实在不行你再想法找个人帮你。”
妻子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认为他进城了工作压力大,对他这次回家吞吞吐吐的话也没多想,就安慰他不要因为家里分心,好好工作。送到村口分手时,李雨仰突然给妻子磕了一个头,眼含泪水对妻子说:“你嫁过来十几年,伺候老的照理小的,我对不起你。”妻子觉得反常,想要仔细询问时,李雨仰的背影已消失在田野的尽头。回家打发孩子上学,在叠被褥时顺兴娘从李雨仰被窝抖出一张纸,不识字的她也不清楚是什么,小心放好,准备等他下次回来再拿,可又怕是重要文件误了他的大事,就拿着找识字的邻居看,邻居看后沉吟半天不语,在她再三追问下,邻居告诉她这是离婚证。邻居说,现在你和李雨仰已经不是夫妻了。
咋能说离婚就离婚?顺兴娘就是不明白,见了人就念叨,人们只是同情安慰,也想不出好办法帮她。顺兴娘就去找李雨仰的舅舅,她知道李雨仰最发怵他舅舅,可李雨仰舅舅这回很开明,说:“顺兴娘,我也知道雨仰这样做不妥,可这是潮流,挡不住。”多年后到我们家串门,顺兴娘还后悔不迭地对我母亲说:“也怪我粗心,要知道他回来为了离婚,说啥我也不能让他走。”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随着时间推移就渐渐淡忘了此事。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全国闹饥荒,听说城市更苦,顺兴娘自己舍不得吃,把积攒的两布袋萝卜洗净,指派儿子去给李雨仰送。顺兴不去,说都饿死他们才好哩。顺兴娘就吵儿子:“不管咋说他也是你亲爹。”
顺兴从城里回来,他娘仔细询问每一个细节,弄得顺兴极不耐烦,说:“他两个孩子饿的快不能上学了。”顺兴娘就去找李雨仰的叔叔商量把李雨仰后生的两个孩子接回老家上学,说在咱乡下瓜菜多,好对付。见他叔叔面有难色,顺兴娘说孩子来了我养,不麻烦别人,好在也是李家的根。见顺兴娘如此深明大义,李雨仰的叔叔也极为感动。李雨仰夫妇知道事情原委后更是感动的掉泪。李雨仰后生的两个孩子在我们村住了四年,直到困难期度过。顺兴娘视两个孩子为己出,总是让两个小的吃饱后才让顺兴吃,顺兴极为不满,就发牢骚:“我是后娘生的,你以后指望这两个亲的吧。”此后,每年放假了两个孩子都要回老家住一阵子。他们称亲生母亲为妈,喊顺兴娘为娘。顺兴娘用自己的行动赢得了村人的敬重。
1994年春,李雨仰病逝,儿子前去守灵哭丧。顺兴娘得知消息,坐在院子里“人啊人啊”痛哭一场。虽然她没有指名道姓,可闻听而来的邻居们都清楚她哭的内容。1996年,年已八旬的顺兴娘无疾而终。一段曾经的恩怨随着两个当事人的离去而结束。然而,最近风波又起,起因是李雨仰去世前对儿子交代,死后把骨灰埋入老家的祖坟。他的用意很明显,只有回到祖坟才能与前妻在一起,大概也是他对前妻表示忏悔的一种安排。对此,前后两方的儿子都没意见。意见出在如何摆布李雨仰两个妻子的位置。按农村规矩,李雨仰两个妻子不能一边一个,那样不吉利。可在谁先谁后上双方产生了分歧。顺兴说他娘是原配,应该在先。而另一方却说自己母亲是合法的,应该在先,原来的已经离婚,应该在后。双方至今争执不下。李雨仰的愿望依然悬着。